逆行列车

【冬叉】Old Soldiers Never Die(全文)

Old Soldiers Never Die

他反复梦见相似的情景,最初的时候是他脱下装备和猎鹰对打,然后整栋大楼开始倒塌,而那之后的剧情便不再与现实有关,无一例外地,他总能在梦的结尾在一片血与火之中看见同一个背影,黑色的背影,左手臂反着银色的光。那人远远地站着,从不曾回头望一眼被钢筋与碎石压在下方的他。接着,他会陷入漫长的黑暗之中,那银亮的手臂上的一点红星是他最后的记忆。

他隐约觉得自己醒来过,但又似乎没有。他的脑海里不停倒带重放昏迷前的几分钟,不停在其中夹杂过去数十年的片段。他和猎鹰在战斗,却听见冬兵的声音——那声音既轻又低,带着他以前不曾察觉的笑意;他看见一整栋大楼的碎片带着爆炸的火焰向他砸来,却在半空中统统变成冬兵那只钢铁手臂捏紧的拳;他在废墟之中喘息如涸泽的鱼,却得不到那双绿色眼眸的一丝眷顾——那个人留给他的只有数年不变的背影。

而最终,在他以为自己要溺亡于这漫长不醒的梦里的时候,冬兵始终向着背离他的方向行进,那黑色的背影渐行渐远,直到他再无法透过眼前血污望见那银色的光。

这一次,他醒转过来。最先恢复的是他的嗅觉,空气里满溢的不是他预想中的来苏水味儿,而是武器或者汽车保养时所用的那股子机油味道。他感到奇怪,于是挣扎着睁开了眼睛。雾蒙蒙的昏黄灯光,天花板上架设着裸露的排水与通风管道。显然,他并不在医院里。他试着动了动手指,指尖抓在浆过的硬质床单,却使不上任何力气。好消息是他没有被捆绑,但坏消息是以他现在的体力即使只是翻个身也会让他气喘吁吁。更要命的是痛,麻木的钝痛,尖锐的刺痛,神经表面一跳一跳的阵痛,就连喘息之时空气沿着喉管向下进入肺腑都会带起一阵烧灼的痛。疼痛是好的,但过度的疼痛只能带来灭亡。屋子里极静,唯一清晰的是他的呼吸。他尽量减少了喘息,试着去理清混乱的思维。近乎本能的直觉告诉他,现在他应该从床上爬起来,从这敌我不明的境况里离开,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还能拿上趁手的工具。

这简直痴心妄想。他昏睡得太久,以至于时间概念都变得模糊起来。等他能撑起上半身,一点点挪着身体半靠着床头的时候,他都快怀疑过了有一万年那么久。他喘息着,半睁着眼打量这房间,冷汗从他额头滚过,沿着眉毛落在他被绷带缠绕的脸上,他这才意识到他的左眼仍旧被纱布与绷带所缠绕。

凭借着空气里的机油味与这房间的陈设,他断定自己此刻在武器仓库之类的地方。而他渐渐恢复过来的知觉亦在疼痛之外向他传达了另外的消息,他的伤虽然重,但还不至于让他丧命,至少现在还不会,而且很显然这些伤口都有被人好好地处理过。床头柜上摆着一些药物与一杯水,他很渴,他的咽喉气管都在因为干渴而灼烧着,可他并不敢轻举妄动。他依旧感到不安全。这显然不是神盾局的风格,但九头蛇?不,九头蛇不会对一个毫无用处的废物施以援手。于九头蛇而言,没有谁是不可替换的插件,他们确实需要他,但他们不需要现在的他。又用了近半小时的时间,他终于成功从床上坐了起来,并且没有发出太大的动静。他觉得现在的自己值得一个表扬,于是他撇了撇嘴,纱布之外的那一半脸上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

他忽然想起梦里冬兵那带着笑意的低低的话语声,在这些年零零碎碎的相处之中,他似乎见过那张万年不变的冷漠脸孔上露出过转瞬即逝的笑,那笑容比烟还淡却比烟更教人上瘾,好像为了看一眼他的笑,付出性命也值当一般。而现在,他丧了大半条命的现在,却离那烟一般的人极远极远,远到可能这一生没有再见的可能。

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的耐心可以一次次尝试站起这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动作,过去,他曾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一个扣动扳机的时刻,那同样也是一个不能更简单的动作,但那不一样,那时候他是武器之外最王牌的杀手,他瘦削却结实的身体里蕴藏着一击毙命的力量。而现在,他孱弱且破破烂烂,他甚至于不知道要他恢复到从前三成的水平需要用上多长时间。他的左腿使不上力,只能将重心放在右腿上,手扶着床沿一点点向前蹭去。他忽然想到很早很早以前某个圣诞节的情形,他那时候还是个有着幸福家庭的小男孩,三五岁的样子。他的外祖母把他抱到腿上,给他讲小美人鱼的故事。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个故事,但他可以确定小美人鱼踩在刀尖儿上的脚步绝对不会比他现在更疼。他低着头喘着粗气,想起在另外的某个圣诞节里,他和他的小队以及冬兵在风雪之中赶路,他开玩笑说他们所有人都是冻掉了脚趾的人鱼,而冬兵是特别美的那个。

最后,他会变成泡沫消失的。他兀自想着,撇撇嘴嘲笑自己因为伤病一起虚弱下来的内心。他不应该这样,这些乱七八糟的情绪早就在他成为孤儿的那一年随着眼泪埋葬于记忆深处了。他虽然没办法活得赤诚坦荡,但九头蛇那聊胜于无的教条才是他做人的准则。他不需要悲伤,快乐也只要一点就够,至于温情与爱,那太奢侈他从不碰触。疼痛与秩序,这才是他人生的追求。

等他成功挪到门口的时候,冷汗已浸透了他身上大半的绷带。门是虚掩着的,他伸出五指轻轻一推便开了。他又向前挪了一步,把全身的重量放到了门框之上。出乎他意料的,外面并不是一个武器仓库,而是一家看上去略有些陈旧的汽车修理厂。他微微睁大了眼,铁质卷帘门拉到了一半,屋子里没有开灯,只靠着那半扇门投进来的光为源。到处是散乱的汽车零件及修理工具。当然还有看起来破破烂烂的整车。其中一辆车被千斤顶顶了起来,车下面有人躺在平板车上修理。那人只露了一双穿着马丁靴的脚出来,时不时地从车下扔零件与工具出来。

他张了张嘴,想去喊那个人,却发不出任何声响来。他四下里张望,门边便有一张放着修理工具的桌子。他伸出手,拿到了一个中号扳手,看起来像是不错的防卫武器。他用那扳手敲了敲桌子,并摆出了他现在这身体条件之下最有力的战斗姿势。

那人听见了响动,便停下了手里的工作,靠着平板车从车底下滑了出来,站了起来。那人穿了一身黑色的工作服,腰上挂着一个小号的旋转手柄,戴着蹭了机油的手套和口罩。头发是栗棕色的,一双冷漠的绿眼睛里藏着灵动。如果不是知道冬兵的身世,他简直要怀疑眼前这个人是冬兵的私生孙女。那姑娘微偏着头用那双绿眼睛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最后她从工装裤的某个口袋里掏出某样东西向他抛来。他下意识地用手中的扳手去抵挡,而那软软掉落在地上的东西看起来似乎是证件。他试图去弯腰拾起,但这太费劲了。

一双手扶住了他,并帮他把地上的证件捡了起来,是那个绿眼睛的姑娘。她已然把口罩摘了,整张脸显露在他眼前,这让他更怀疑她和冬兵有某种血缘上的关系。她把证件塞到他的手里,示意他打开来看。他看到证件上的姓名写着LEO.BARNES,而照片是他的。他微微偏过头,用那只尚好的眼睛充满疑惑地望着对方。

年轻的姑娘似乎并不擅长解释,半晌她才说道:“这是你,”她顿了顿,“新身份。罗林斯告诉我的。”

他望着证件思考,想来这是罗林斯的私下安排,在神盾局与九头蛇找到他之前,把他从医院里弄了出来,然后安置在了这里。但这姑娘是谁?她和罗林斯是什么关系?让他待在这里,又到底是什么意思?

你是谁?他动了动嘴唇,无声地问。他的声带大概在那场事故里同样受到了伤害,不管他怎么努力都很难发出声音。

“娜塔莉亚,”这一次,姑娘看懂了并且快速地做了自我介绍,“罗林斯叔叔是我爸爸的战友,而现在你是uncle Leo。”

女孩将他扶到屋内床上让他坐下,而自己则旋风似地忙碌着,先是给他端来了药和水,然后蹬蹬蹬地跑上楼去,取下来一块平板递到了他的手里,说:“你写,我答。”

“hydra?”他想了想问。他的手指依旧不太灵活,字打得极累。

“不,”娜塔莉亚的眼里闪过一丝茫然,好半晌之后才继续回答,“三角洲特种部队。”

他抬起眼又一次打量了一下这个女孩,她年轻极了,可能还不到二十岁,如果当初他没有成为hydra的一份子的话,他也许现在会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于是他想了想继续写道:“your father?”

“他死了,”娜塔莉亚的声音压得极低,显出刻意而为的冷静。

他的手指不由得一顿,这本不是他的问题。他示意女孩一起坐到床边来,伸手拍了拍女孩的头,他的动作涩滞,显然并不习惯于这种程度的亲密安抚。

女孩露出一个惊讶的表情,然后把他怀里的平板拿了过来,从相册最深处翻出几张照片来,她指着照片开始用干巴巴的语气向他讲述罗林斯及她父亲的关系,以及罗林斯是如何帮助了在父亲离世之后的她。

“他是好人,”女孩笑着总结,“你也是,我得帮你们。”

朗姆洛动了动嘴唇,露出一个嘴角向下的苦笑来,他不敢看女孩那双闪着光的绿眼睛,就像当初他不敢看被绑在电椅上的冬兵的绿眼睛一样,他们向他灌输所谓的正义却不征求他的意见强行要他成为杀人不眨眼的武器,那双茫然空洞的眼睛深处却真正藏着对正义的坚定。他站在黑暗里看他,被他的光芒所吸引,却不敢也不能靠近。

他不配拥有光芒,只有黑暗里的切肤之痛和从疼痛之中焚身而出的秩序才属于他。

布洛克.朗姆洛——哦不,现在应该叫里奥.巴恩斯中士了,此刻正被娜塔莉亚强制摁在修理区的员工休息椅上强制休息,理由是长时间的站立对他的伤腿毫无好处。合情合理无法反驳,更重要的是此刻的里奥并没有足够的体力和他的“侄女”对峙。于是他只能坐下来看着娜塔莉亚忙碌,而思绪却又一次飘向了另外一个有着漂亮绿眸子的人身上。

那已然是十余年前的事了,他甚至于记不清到底是在九头蛇内部的清除行动中还是西伯利亚的某一片战场之上。他所有关于冬兵的记忆的开始,总是一个背影,这一段也不例外。他不远不近地走在那个人形兵器背后,一小队人沉默且迅捷地向前推进。偶尔,他或者冬兵会在耳机里下达一两个单音节的指令,更多的时候他们用简单的手势进行交流。任务出奇地顺利,但有的时候运气却擅长捉弄人。当他们撤退的时候,原本应该死透了的某一个敌方人员却又一次抬起了手里的枪。那人手里的枪颤抖着指向了冬兵,而后者并没有看见。

即使现在回忆起来,他也仍然不懂那个年轻的自己为何会推开冬兵用自己的身体挡下那颗子弹,而手底下也不忘了给垂死挣扎的对手再补上两颗子弹。肾上腺素迅速撤退,他握枪的手开始不稳,而枪口硝烟仍未消散。他不去看冬兵也不去看他的队员,只是从口袋中扯出应急的胶带,草草在伤口上缠了两圈,继续向前走去。

冬兵没有跟上来,他只是站在那里用目光追着一直向前走去的朗姆洛。枪伤在左边大腿上,不是贯穿伤,子弹还埋在肌肉之中,因为胶带和厚重作战服布料的阻挡,血液并没有那么迅速地流下。小个子男人拖着这条伤腿大步向前走去,他的脊背挺得笔直,黑色短发在阳光下边沿有金色的光芒。他走了几步便停了下来,转回头去看愣在原地的冬日战士。他们四目相望,他看见那双眼睛里有些许茫然又有些许他所害怕的名为谢意甚至于是感动的光。他垂下了眉眼,张了张嘴试图去解释自己的行为,最后却发现自己是那么地不善于言辞以至于只能呆立于原地,直到强大的人形兵器走到他的身边。冬日战士将他那只钢铁铸成的手臂抬了起来,然后缓缓向他伸来,他的动作笨拙而克制。最终,那只手在触到他脸庞之前停了下来,落到了他的肩膀上。他拍得很轻却很郑重,他说:“你不该……”

冬兵的声音轻得像是一个叹息却在他脑海里炸了开来。他还没反应过来,冬兵便重新下了令:“走吧。”

这一次,冬兵走在他的身边。他端着枪和朗姆洛并排而行,一如既往地沉默且强大。先前那一分钟不到的时间里的叹息与碰触都不真实得如同幻觉,但即使时至今日,他却仍能透过单薄的衣物感受到那一刻压在他肩膀之上的钢铁手指所传来的冰凉与沉重,他仍能听见那一声叹息般的话语。

娜塔莉亚走过来轻轻揉乱了他的头发,一开始她这么做的时候会引来里奥阴冷如刀的瞪视。而少女绞着手指语无伦次的解释是因为他身上缠满了绷带所以不知道该碰哪里才不会触到伤口,并且他看起来很悲伤……几次过后,他便习惯了这个女孩子有点古怪的打招呼方式。也许是因为疼痛让他的心和身体一起变得脆弱,也许是药物搞坏了他的脑子,这几天的他平和得前所未有,对这个仍旧算作陌生的姑娘宽容得不可思议。他一点都不想承认这姑娘总能让他想起冬兵,而冬兵让他平和且宽容。

“罗林斯叔叔说他过几天要来,”娜塔莉亚指了指她手里的电话,她看起来很开心,连话也多了起来,“也许我们可以做一顿大餐,有什么想吃的么?”

里奥微偏着头想了一下,从娜塔莉亚手里拿过了手机,打字:“no more drugs。”

女孩笑得停不下来,最后坚决地摇了摇头否决了他的提议。

罗林斯来的时候,他正在给车底下的娜塔莉亚递着工具。比起十天前他刚醒来的时候,他的身体显然已好了许多,虽然仍要吃大量的药、把大量的时间消耗在卧床休息之上。但娜塔莉亚这一次同意了他可以到处转转并且偶尔给她提供帮助。他不能说话,而娜塔莉亚不喜欢说话,于是他们把招待室里的电脑打了开来,没完没了地放着nirvana。这是他和娜塔莉亚达成的第一个一致,他们都爱着科特.柯本。

罗林斯看起来紧张极了,朗姆洛敢打赌,这家伙在当年被他选中成为自己小队一员的时候都没这么紧张过。他用手里的工具敲了敲车底,示意娜塔莉亚出来,引来姑娘一阵不满的嗔怪,她才修好的底盘差点被他这两下重新砸坏。

罗林斯张了张嘴,搓着手却半天没发出声音来。朗姆洛倚着车抱臂回望,眼里有笑意。娜塔莉亚终于从车底爬了出来,看到罗林斯那一瞬间便扑了过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迅速地放开手冲回招待室里把音乐关停。她没有再出来,她知道接下来的对话与她无关。

“队长……”罗林斯低声喊他,“你还好么?”

他低下头打量自己,他简直不能更糟。他赤着脚,穿着娜塔莉亚父亲留下来的大了不止一号的工装裤,而上半身仍旧大部分地方打着绷带,索性没有穿衣服。至于脸上的伤,绷带虽然拆了,但伤疤在左半张脸上从眼底蔓延到耳际。好消息是他的左眼并未全瞎,只是视力大不如前。他撇撇嘴,很是想笑。虽然明明现在的他惨不忍睹,但比起从前在九头蛇的时候,也并没有差到哪里去,或许还轻松了一些。

他向罗林斯伸出手去,对方茫然不解。一直在招待室里偷瞄状况的娜塔莉亚从门里探出头来,对罗林斯喊:“把你的手机给他,他不能说话。”

“I’m OK,”他回,想了想又补充,“如果你能给我根烟,或许我会更好。”

罗林斯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摸香烟,却在递出的时候又收了回去,回他:“我不觉得病人应该抽烟。”

他翻了个白眼,转身向他的房间走去,挥手示意罗林斯跟上。路过招待室的时候他把门打了开来,把门后的娜塔莉亚抓了个正着,伸手拍了一把姑娘的后脑勺,被攻击的人毫不示弱地还手揉乱了他的头发。

罗林斯目瞪口呆,直到朗姆洛敲了敲自己的门提醒他进来才有所动作。“队长你变了……”罗林斯看了看仍旧保持着军人习气脊背挺得笔直的朗姆洛喃喃道。

朗姆洛不置可否,只是继续打着自己的字。他在医院里躺了大半个月又在这房间里躺了十余天,再算上他醒来后的这些日子,距离洞察计划已然月余。超级英雄和超级反派的世界瞬息万变,他有太多太多的问题要问。

朗姆洛看着已然打好的“Is winter OK?”想了半晌,删掉重来。“九头蛇现在什么情形?”他把这个问题递给罗林斯。

罗林斯看了看手机又看了看他,最后他说:“资产在洞察计划之后没有成功回收,也没有归于神盾局。简单来说,他失踪了。”

朗姆洛挑了挑眉,继续打字:“其他呢?”他不愿承认在听闻这一句话后,他那平静如冰霜的内心某一个深处点燃起了小小的火焰,这火焰明明包裹在冰里很快就会熄灭,却又偏偏有着超级英雄才会有的执着。那是他一个反派所不该有的希冀——或许他和冬兵某日会再见。

罗林斯接下来的话他只听了个大概,九头蛇内部乱成一锅粥,热衷于政治的上层建筑们忙着为自己添砖加瓦好成为金字塔顶端的那一个,没有人在意他一个小小的特战队长的死活。至于神盾局,明面上解散了但私下里显然还存在着。他们和九头蛇一起贯彻那个砍掉了一个头还会长出来的理念。神盾局和九头蛇一直都是硬币的正反两面,你不能让阴暗一直存在,毕竟阴暗诞生于光明之下。

在罗林斯讲完之后,他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半晌之后在罗林斯问他有什么需要的才彻底回过神来。他迅速地列了个清单,把手机递还给罗林斯。

武器,这是自然。不管布洛克.朗姆洛还是里奥.巴恩斯,他都永远离不开他的武器们,那是他本身的一部分。但是一个好一些的音响又是怎么回事?罗林斯的脸阴晴不定,指着第二条把手机又递了回来。

朗姆洛看起来一脸无辜,他摊摊手,在手机上继续打字:“娜塔莉亚的音响质量太差了,但她不肯换,我又没有钱,所以只能让你来帮忙了。”

“……”罗林斯这一次声音大了一些并且极其肯定,“队长你变了。”

“不是布洛克.朗姆洛,是里奥.巴恩斯。”他站起来把手机塞回罗林斯的手里,向屋外走去。

罗林斯转过头去看他,他的左腿仍旧是瘸的,一步一步,走得慢极了,可他的背依旧挺得笔直,和过去没有什么两样。罗林斯想,他其实什么都没变。仍旧是那个布洛克.朗姆洛,他心里唯一的特战队长。

罗林斯的办事效率一如既往,第二天便带来了他想要的所有——还有额外惊喜,他的部分旧物。衣物,钱包还有几柄他用惯了的以为早就在战斗中遗落的刀具,其中一把本属于冬兵。娜塔莉亚对新的音响意见很大,却碍于表达能力有限只能一直瞪着里奥,而后者显然已习惯性走神,能触发回忆的东西实在太多,更何况这样一柄真正来自被回忆对象的刀了。

冬兵是超级士兵不假,但也并非钢铁之躯。几十年的战斗生涯,受伤总是难免。在某一次战斗之中,他们好不容易回到安全屋中暂作修整,冬兵毫无预兆地向前倒去。朗姆洛眼疾手快地去拉他,却被两个人的体重一起带了个踉跄。好不容易站稳了自己扶住了冬兵,却找不见对方身上伤口。他疑惑地望向冬兵,后者脸色惨白,皱着眉有冷汗滚落。他扶着冬兵坐下,去解他身上繁杂的武装带。冬兵拉过他的手按在自己右边腰侧,他触到一片湿滑。他将层层衣物撕开,在一片血污之下,他找到了那个角度刁钻的弹孔。子弹将皮肉炸开,深嵌其中。他们四目相望,就像两年前他受伤那次一样,冬兵的绿眼睛因为失血而有些涣散,如同起了雾的湖面。

冬兵用那只钢铁手臂从口袋里摸出了一把刀,他自己抓着刀身,把刀柄递给了他。他们仍旧对望,他像是要溺死在那一片绿之中,而他递过来的刀是浮木,让他得以从凝滞的空气之中抽身而出。他握住了刀柄,将目光转向了血肉模糊的伤口。伤患压抑着的呼吸仍旧带起肌肉上下起伏,子弹钳得太深,他几乎看不到。他伸手压了压那周围肌肉,引来一声哽在喉咙里的回应。他不由抬起眼望回那双平静如湖水的眼眸,他眨了一下眼,问:“You trust me,do you?”

冬兵没有出声,仍用那双眼望着他,最后的最后,他眨了眨眼并且用几乎让人难以捕捉的弧度点了点头。他相信他。朗姆洛的嘴角因为这小小的回应而不由向上弯了弯。他站了起来,在这间狭小的临时居所里找到了清水和火柴。他拿上这两样东西,重新走回冬兵身边,盘腿坐了下来。他用清水洗去了伤口上的血污,气氛涩滞,他低声嘟囔:“God bless America。”而不是惯常的那句hail hydra以驱散他们之间的沉默。他似乎听到了一声轻笑,但也许没有。他抬起头望向冬兵的时候,后者已然恢复了万年不变的面无表情。他点燃火柴,一遍遍烤着刀锋刀背用以消毒。当他准备妥当之后,他又一次望向那双眼睛。他想了一下,伸将自己空着的那只手伸向了冬兵嘴边。这一次,他看见了冬兵的笑。他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比烟还浅的笑,然后轻轻摇了摇头,抓起了地上的武装带,咬进了嘴里。

朗姆洛撇撇嘴,将手按在对方伤口边沿。他深吸了口气,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伤口之上。他握着刀的手极稳,一如他平时杀人之时。他下刀又快又准,刀尖碰到子弹边沿的那一瞬间的疼痛他深有体会,他没有去看冬兵的神色,他能感受到他手指下肌肉因为忍耐疼痛而紧绷鼓胀。他的刀尖又斜向下切了些许,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屏住了呼吸,刀柄下压、用力。子弹被从伤口中挑出,带出一串鲜血。十几秒比一场战役还漫长。而这一切还没结束,他从弹匣上取下一枚子弹,用刀尖撬开了弹头,将火药尽数倒在了伤口上。他点燃了火柴,而火柴点燃了火药。冬兵在皮肉焦糊的气味里张大嘴发出了低沉的吼声。牙齿落下来之前,朗姆洛把自己的手塞进了他的嘴里,这一次他没打算询问他的意见。他们分享了最后的疼痛。等他把手抽出来的时候,两个人都已冷汗岑岑。他握刀的手适才开始颤抖,而幸好这糟糕的现状已经结束。

他抖着手,试着把冬兵那把刀重新放回它应该在的位置。而倚在墙上欲睡未睡的人却开口说了话,他说:“Keep it.”

他愣住,又一次望向冬兵的眼睛,试着从中读懂什么。但这一回,迎接他的是冬兵紧闭的双眸。失血和劳累让他再也没法抵御困倦。朗姆洛笑了笑,把刀插进腰上的武装带里。他坐在原地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支烟来,在手中把玩。最后,他站起身来去门口站岗,而离开之前,他用指尖轻轻触碰了冬兵垂下的发和安睡的眉眼。

现在,他把玩着那柄刀,望着自己缠着绷带的手,直到罗林斯递来的烟都快抵上他的眼睛了才有所反应。他接过烟,深深吸了一口,又长长吐出一口烟圈。罗林斯似乎会错了意,他拍了拍朗姆洛的肩膀说:“队长你再恢复一段时间又可以像以前一样了。”

朗姆洛一愣,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娜塔莉亚从他的房间里出来,告诉他她帮他把衣服都挂了起来,至于武器,她放在了桌上让他自己整理。一开始的时候,朗姆洛对罗林斯就这样随随便便地把装武器的手袋往地上一扔,任由娜塔莉亚打开颇有意见。但看到娜塔莉亚就好像在超市货架上挑牛奶一样挑走了一把银蝴蝶和两把军刺之后,他只能用带着疑惑的凶悍目光瞪着罗林斯。罗林斯无视了他的目光,强行转了话题,问他伤好之后有什么打算。

他茫然地摇了摇头,随后便把玩着那柄刀陷入了回忆之中。于是现在,他们抽着烟,罗林斯又问了一遍他的问题。朗姆洛放下了刀,拿过了罗林斯的手机继续放空。他从来没有过太长远的打算,即使有过,那些打算都抵不过命运安排,他最终走到现在这一步,很大程度上都归结于对命运的无法掌控。一开始的时候他会觉得懊恼与愤怒,但后来他只剩下每一日都是末日的觉悟。他用尽全力去生存,活着的每一天都如同偷来一般珍贵。

“为什么不留下来?”娜塔莉亚替他做出了回答。她低着头用力地绞着手指,显见得她紧张极了。

“还没到走的时候:)”他在手机上打字,没忘记附加一个笑脸表情。

被这个回答安慰到的女孩儿松开了她相互纠缠的手指,长长松了口气,说:“音响其实还不错。”

朗姆洛笑了起来,继续打字:“我会修车,而且我觉得我可以学学手语。”

罗林斯又一次觉得他的队长疯了,他很怀疑在那一次事故里,布洛克.朗姆洛是不是把自己的脑子留在了神盾局大厦的废墟之中。朗姆洛看了一眼罗林斯虽面无表情却明显纠结的神情,笑着拍了拍他从前部下的肩膀。

他不会这样过一辈子,只是时间未到。

一开始,娜塔莉亚约他逛街的时候他是拒绝的。他倚在刚修好的某辆上了年纪的SUV车门上,手里端着一杯意式浓缩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眯着眼微笑着望着在两辆车之外的娜塔莉亚和其他年轻人们,头一次,破天荒地没有去想他以前和小队里的部下们在不同营地战火之中围坐在一起笑着闹着的过往。他只是看着他们,感到了心满意足,尽管偶尔他脑海里会飘过一两个冬兵坐在角落里抱着杯子远远地望着他们的画面,就像现在的他一样。这些没有经过战争与死亡的年轻人们眉飞色舞地谈论着他所不熟悉的话题,在暖绒的灯光之下,看起来既真实又虚幻。也许,痛苦所带来的秩序也并没有那么地重要,维持现状没准才是最适抉择。

娜塔莉亚向他走来,像只猫一样,微微弓着背,又仰起头望着他的眼睛,她问:“在想什么?”

里奥摇了摇头,将手中最后一口咖啡饮尽,然后把杯子放在了车前盖上。

“你总是想得太多。”娜塔莉亚没有再问,她站到了里奥的身边,一起靠在那辆车上。

里奥偏过头去看她,又一次露出笑来,他拍了拍娜塔莉亚的肩膀,让她看向自己,接下来他用不算熟练的手语告诉对方,因为他们看起来很开心,他现在也很开心。

娜塔莉亚笑了起来,同样用手语回复了他:“你开心就好。”显然,作为里奥手语翻译的她要比里奥更具有语言天赋。接下来,她便对里奥发出了邀请,希望他可以陪同她一起逛街。

里奥被她的邀约吓了一跳,他不觉得自己会是一个好的选择。先不提他可能存在的通缉犯身份,就单说他现在半张脸烧伤的外表,怎么样都不适合上街。他挑了挑眉看向娜塔莉亚,一脸茫然不解。

“你只要同意就好了。”娜塔莉亚没给他拒绝的机会,她重新走回了先前聊天的圈子,她背对着他,“里奥,我看不到。”

“里奥,为什么不过来一起呢?”另外的一个女声响了起来,那姑娘叫莱娜,娜塔莉亚最好的朋友,没有之一。而里奥之所以记得她是因为他们第一次相见的时候,这个年龄连他一半都不到的小女孩儿调戏了他。

“没有办法说话太糟糕了。”他用手语向站在一旁笑得停不下来的娜塔莉亚抱怨。

娜塔莉亚向他投来无比同情的目光,说出的话却毫无同情之感,她加入了莱娜的队伍,一起对这个个人生活乏善可陈到几近空白的里奥.巴恩斯中士进行了深刻的教育。

“你应该拥抱生活,而不是拥抱你的武器,”莱娜总结陈词,“除非你想和你的武器共度一生,发展出不寻常的关系。”

里奥.巴恩斯中士显然是个正常人,他对他的武器并未有太超过的情感,然而,布洛克.朗姆洛呢?他想起那个冷漠如西伯利亚冻土层的人形兵器,那个一直在他前面偶尔会走在他身边如同战友亲密的人形兵器,那个眼睛里有一片蒙着雾气的绿色湖水的人形兵器,那个笑起来比烟还淡却会说相信他的人形兵器,那个人……

“not weapon,”他无声地动了动嘴唇,“not asset。”那个人于他是并肩而行的战友,是触不可及的背影,是黑暗里堪称唯一的一颗远星,是包裹在坚冰之中的一缕焰火,那个人是他……不是他的。

朗姆洛摸了摸口袋里那柄使用多年的军刀,刀柄上缠着白色绷带,手感粗糙,边沿起了毛刺,他像是能听见当年那一句近乎消融于空气里的话,他说:“keep it。”

他摆摆手走回自己房间躺下,望着天花板细数心跳,而角落里不会蓦然多出另外一个平缓有力的心跳节奏,那属于过去,不属于现在。

他又一次在半夜醒来,又一次梦见了战争与死亡,梦见了他的小队和冬兵。他的梦是一出黑白默片,唯有血与冬兵钢铁手臂上的星是鲜红的。冬兵手里的刀闪着冷光割开敌人的咽喉,他手里的刀闪着冷光刺入对方的心脏,他们如出一辙的精准冷漠的杀人手法。他有些得意地让手中的刀在手背上转过半圈落入腰际的刀鞘之中,把倒下的尸体拉起当做掩体,却还不忘了在子弹纷飞中望向冬兵,悄悄地眨了眨眼。而对方望了望手里的刀,抬手飞出,那柄军刀便齐根没入敌方枪手的身体之中。

他笑着吹了个口哨以示赞叹,撇开手中的尸体向下一道防线突破。他回头招呼冬兵跟上,却看见那家伙竟然在回收武器。他目瞪口呆,直到冬兵快速转移到他身边,将那柄刀塞到他手心里都没有反应过来。冬兵说:“keep it。”

这是个梦,他终于在梦里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他苦笑,然后侧过头去看冬兵那张神情专注的脸,而即使在梦里,他都不曾去亲吻那双唇。他看了好一阵,然后站了起来,朝着纷飞的子弹走去。这是梦,他的梦。他转回头去看他梦里的冬兵,那人和现实里的没差,仍旧是用那双眼专注又茫然地望着他。

他向着子弹走去,在清醒过来的边缘模糊地想:“也许某天可以在梦里让你为我疯一次。”

他从床上爬起来,在床边呆坐了半晌,然后摸出了烟,向门外走去。

娜塔莉亚还没睡,修理区仍旧点着灯。朗姆洛有些许诧异,却又懒洋洋地倚在门框上点起了他手中的烟。女孩在练刀,银蝴蝶在她手中翻飞,花哨有余而杀气不足。朗姆洛鼓了鼓掌,在女孩将刀收起装入口袋的时候。娜塔莉亚转回头看他,脸霎时红了,支支吾吾却不知该如何解释,于是只得低下头用手指去绞她的衣角。

朗姆洛笑着走了过去,伸手拍了拍她的头,示意对方抬起头看着他,“我可以教你。”他用手语如是说。

娜塔莉亚愣住,半晌才回问:“为什么?你甚至于不知道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朗姆洛又打了一遍手语,示意娜塔莉亚把刀递给他。她忙不迭地把刀递到了朗姆洛手中,握住刀柄的男人在那一瞬间嘴角勾起了笑,他那双如琥珀的眼眸一点点鲜活起来,迷人且冷酷。军刀在他手中似有了生命,每一击精炼准确,毫无多余的动作,像是蛰伏的猛兽,出手必有死亡。

当刀抵在娜塔莉亚脖颈之上的时候,她都依然没有反应过来。朗姆洛偏着头看她,小心翼翼地把手里的刀收了回来,然后用拿刀的那只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嘿……”娜塔莉亚回过神来,长长舒了口气。她低下头望自己脚尖,然后抬起头望向朗姆洛的眼睛,“跟我来。”

这是朗姆洛第一次踏上这间修车厂的二楼,看起来仿佛一家小型健身房与武器仓库的混合体,甚至于还有自由搏击用的笼子。他回过头去看娜塔莉亚,而后者此刻一脸凝重,她深深吸了口气,说道:“Please,train me。”

朗姆洛挑了挑眉没有立即回答,他向角落里的那个笼子走去,熟练地打开,然后在笼子中央把自己躺成大字,软垫的触感及显得分外遥远的天棚让他仿佛回到了已被深藏的过去。娜塔莉亚跟着他走了进来,靠着笼子边,抱着腿坐了下来,她的呼吸很轻,甚至于像是刻意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很久以后,这将近一个月的时间里,她第一次听见了朗姆洛的声音。

那声音嘶哑极了,几乎每一个单词都断在了咽喉里,可娜塔莉亚还是听清了他说什么,他说:“我以前曾是个拳手。”

娜塔莉亚睁大了她那双漂亮的绿眼睛,可她知道,朗姆洛不会再多说什么。她轻轻叹了口气,把问题又问了一遍:“Will you train me?”

朗姆洛坐了起来,他眨了眨那双简直可以溺死人的蜂蜜般的眼睛点了点头。然后他爬到了娜塔莉亚身边,在她对面盘腿而坐,他不再说话,用手语比划:“首先,我们可以为你制定一个计划。”

娜塔莉亚望着他展颜而笑,她说:“有一天,你会告诉我你的故事的,对吧?”

朗姆洛点了点头,然后他听见女孩儿说,“你也会知道我的。”

尽管布洛克.朗姆洛歪打正着地成了娜塔莉亚的教官,但里奥.巴恩斯还是逃不过陪他老板逛街这一艰巨任务。他穿了件连帽衫,把帽子拉了起来。而娜塔莉亚则递给他一件有些大的夹克外套,还顺便把他的帽子又拉了下来,揉乱了他的头发。

他翻了个白眼却仍是乖乖把外套套在了身上,重伤降低了他对寒冷的耐受程度,而纽约的冬天快要来了。

“你需要几件外套,这就是我们逛街的原因。”娜塔莉亚在他跳上车之后如是说道。

他伸手打开车上的音响,一路只有nirvana的音乐陪伴,两人皆沉默不语。朗姆洛的逛街经历几乎为零,这还得算上带着一小队人马在商场里围追堵截美国队长和黑寡妇那次。

“你不会没有逛过街吧?”娜塔莉亚在跳下车的时候半开玩笑的问道。然后,她收获了朗姆洛一个可以称得上精彩纷呈的表情,“……原来真的没有啊。”

娜塔莉亚憋着笑用眼角去瞟他,而后者拉上了兜帽,大踏步向前走去,将她甩在了身后。

这几乎像是他追捕美国队长那一次的翻版了。只是这一次,他怀里抱着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旁边同样提着一大堆东西的绿眼睛的姑娘将手里的东西放下后,轻声哼着歌从他抱着的食物里翻巧克力,他偏着头用目光无声控诉娜塔莉亚疯狂的购物欲害得他根本腾不出手来。扶梯在上行,娜塔莉亚掰了块巧克力塞到他嘴里,对他说你高兴点。旁边下行的扶梯上同样站满了人,每个人看起来都面目平凡各自繁忙。有人一直低着头,头上的鸭舌帽将大半的脸挡在阴影之下。当扶梯行至中段,他们彼此相错而过。朗姆洛全神贯注地对付着他手里的大包小卷没有注意到在他们错身而过之后那个人一路紧追不舍的目光。

朗姆洛抱着东西站在车边,时不时地向周围望去,有人在跟踪他,他能感觉得到。他本能地感到紧张,连娜塔莉亚已然收拾完东西招呼他上车都没有发现。

“放松点。”娜塔莉亚发动了车。

他又一次望向了斜对角立柱之后,那里也许有个敌人,他把手插进了外套内侧的口袋之中,摸到了自己的枪。他低着头,缓缓将枪拔到拉链旁却又松手跳上了车。当车开出停车场之时,一张被揉成一团的纸巾从朗姆洛那一侧的窗口抛出,落在地上然后滚进了角落。

一个人从立柱之后慢慢地走了出来,他将那一团纸巾拾起,展开,那上面写着,“leave the country。”

车上,娜塔莉亚用余光去瞥朗姆洛,几次开口却不曾问出。最后,朗姆洛在下车的时候,用那把仍旧嘶哑不成调的声音对她说:“I love winter。”

当娜塔莉亚在朗姆洛手下撑过第一个两分钟的时候,布洛克望着计时器,脸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他微微眯着双眼,娜塔莉亚觉得那双琥珀般的眼睛里流露出的应该是某种叫做怀念的情绪,就好像很多年前他就这样做过一般,用地狱式的严苛训练着什么人又或者被什么人这样训练着。

娜塔莉亚无所适从地看着自己的手,最后,她走到了笼子边坐了下来,仰起头看着朗姆洛。他们之间泾渭分明,他们一起训练、工作、生活,但从不、从不对彼此的过去发出任何疑问,这是他们的约定。有好几次,娜塔莉亚早上起来的时候会看到朗姆洛就躺在笼子里睡觉。他睡着的时候看起来很安静,但眉头是皱着的。那张如雕刻而成的棱角分明的脸在缺少既年轻又沉郁的金棕眼眸点亮的时候,显得分外悲伤与疲累,就好像这个人独自扛着整个世界磕磕绊绊地行过半生走到现在,路未免太长太险,他几乎难以负担。后来,当她搬来一张毯子放在笼子边的置物架上之后,她再也没有在早晨撞见过睡在笼子里的朗姆洛。

朗姆洛把计时器放回原处,他走到娜塔莉亚的身边,同样靠着笼子坐了下来。他把左腿蜷了起来,好让它更好的放松。他拿起地上的水杯,灌了一大口水,接着含含糊糊地用沙哑的声音说:“每个人都有弱点,当你掌握弱点之后,就能更好地控制对方。说说看,我的弱点是什么?”

娜塔莉亚看着远处回忆着先前的训练过程,慢吞吞地说:“你左眼的视力损伤让你的空间感有所下降,有两次,你没有算准我和你之间的距离差,”她比划着,“我一开始以为像这样,我就能躲过去,但是你太快了,我还是没能躲过。”她皱了皱眉,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你左腿的伤……我……会很疼么?”

朗姆洛挑了挑眉,拍了拍娜塔莉亚的肩膀:“你做得没错,我是敌人。”他平淡地说着,然后自嘲式地笑了一下,“我以前可不这样。”

娜塔莉亚偏过头去看他,看他许久未剪的额发落下来挡住了额头上的烧伤痕迹也挡住了线条凌厉的眉骨,她决定鼓起勇气把问题问出来:“那你以前的弱点是什么?”

听见了这个问题,朗姆洛因为无所事事而不自觉玩着水杯盖子的手不由得怔了一下,随即他像是若无其事般地扬起了一个笑脸,他张了张嘴,没有立即回答。

好半晌,娜塔莉亚已经为自己的失言在脑海里想好了至少五种道歉方案的时候,朗姆洛回答了这个问题,他的声音很轻,但因为整个空间都极静又变得格外清晰,他说:“一个……”他停顿了一下,“一个超级士兵。”

这答案让娜塔莉亚觉得自己有些信息量过载,她还没问出她下一个问题来,朗姆洛已然站起身并且要她也站起来。

“again。”这一次,娜塔莉亚从站起到倒下只用了5秒,她甚至连挥出自己第一拳的机会都没有。

朗姆洛居高临下地看她,眼睛里满满笑意。他转身从笼子里走了出去,留娜塔莉亚一人在软垫上生着闷气,他听见身后传来不满的抱怨,“Leo,you are a jerk。”

Always。他笑着在心里如是回答却没有出声。他趴在阳台栏杆上,迎着夜风望向远方。他和娜塔莉亚的训练总是开始于修理厂关门之后,结束于午夜之前,不管怎么说,工作第一不是么?他下意识地向口袋里去摸烟盒而最终却摸到了冬兵的那一柄军刀。他摩挲着刀鞘,深深叹了口气。

成为娜塔莉亚的教官总让他无法避免地回忆起二十余年前他和冬兵初相识的情形。九头蛇地下空旷的训练场,他和其他同样年轻的新鲜血液挤在一起,大部分人无法克制自己的好奇,而他无法克制的是内心对训练场中央那个铁笼的亲切与向往。毕竟,在成为九头蛇的一份子之前,他近三年的生命都消耗在某个地下赌场的笼子里。那笼子侵染血液,让他遍体鳞伤,却也让他放肆生长,消磨尽少年的天真与热情,变得强大且冷血。

在他几乎要以为这一生都会消耗在那笼子里的时候,九头蛇找上了门,他甚至于没有任何犹疑,只是平静地抽完手中的烟,要走了来找他的那人的一把点四四。随即,他拿起那件搭在凳子上的半破旧的工装外套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他那间风雨飘摇的小屋。他赤着脚走过两条肮脏泥泞的街,最后一次走进那家地下赌场。他平静地走入老板办公室,面无表情地将枪里所有的子弹都喂进了对方身体里。他从窗户爬了出来,三条街之后,他又一次看见了那个九头蛇。他把枪递还给对方,第一次,露出一个少年人应该有的干净且明亮的笑容,他说:“我们走吧。”

他曾以为他会恨那个笼子,但他再一次面对的时候却感到了平静,这个笼子的存在与战斗本身都是他生命里为数不多的真正的平静。他看见笼子里有人站着,本能地感到危险却又不由得亢奋起来,他再听不见那个絮絮叨叨的所谓上司的任何言论,他只想站到笼子里去和那个人面对面而战。他们所有人都被带到了那个笼子前面,笼子里的人抬了抬眼,扫过他们的目光森冷。他听见上司叫对方“winter soldier”,并不算太奇怪的外号。在他还是一个地下拳击手的时候,他的外号要比这怪上许多。

他们每个人都被安排与这个被称作winter soldier的教官进行战斗,一开始,他以为这要用很长时间,但显然想错了。在他之前,没有一个人能撑到一分钟,不,甚至于30秒以上都鲜少。他皱着眉努力去发掘对方的弱点所在,却只感到了堪称完美的强大。他弯了弯眼睛,内心升起笑意,这让他想起他十五岁那年的第一场拳赛,而对方是比他年长五岁,重四十余磅的肌肉壮汉。

他走进了笼子,第一眼望见的是那双波澜不惊的绿眼睛,然后才是闪着银光的左臂,肩膀与手臂的连接处有烧伤痕迹,看起来似乎是对方的弱点。他使尽全力攻击,尽可能地让自己撑得更长久一些。他双腿缠上对方的肩脖试着去绞杀,但最终被人反手压在了身下,而那只钢铁手臂捏在了他的脖颈之上。他们四目相对,那双绿眼睛已然平静如湖面,至于他呢?他大约是笑了,他伸手拍了拍对方卡在他脖颈的手,说:“放开。”

对方愣了一下,然后松开了手站直了身体。他从地上爬起来,听见赢了他的人用含混不清的英语说道:“not bad。”

他一愣,随即便在反应过来之前被对方重新撂倒在地。这一次,他仰在地上怒视了对方,但收获的仍旧是毫无人味的回应。这几乎是个武器。他边在心里默默吐槽边爬起来走出笼子。那时候的他还不知道,他后来的人生会和这武器的人生纠缠又疏离的一起向前生长。

娜塔莉亚掰开他的手指,把烟塞到他手上的时候,他才回过神来望向了对方。而姑娘已然点起一支烟望向远方沉默地抽着。他转回头看向手里细长的女士香烟默默在指间把玩,随后拿到了鼻子前嗅了嗅——薄荷味的。

娜塔莉亚替他把烟点上,他没有抽,只是静静看着那一点烟火,而那点烟火映在他眼睛里,像是一轮被琥珀所包融的小小的太阳,而这太阳是薄荷味的。

罗林斯和朗姆洛在吵架。准确地说,罗林斯单方面出离了愤怒,而朗姆洛只是趴在栏杆上望着远方抽着烟,除了偶尔必要的一两句回答,剩下的时间他都沉默着。

事情的起因永远是那群麻烦不断的复仇者们,当然,最麻烦的显然是作为绝对正义化身的美国队长。罗林斯和其他所有九头蛇成员一样统统都烦透了他,但朗姆洛对这该死的伟大的士兵却有着一视同仁的尊重,即使那人将整座大楼都砸在他身上也没改变他的看法,“他是个值得尊重的士兵,只是立场不同。”朗姆洛说得轻描淡写,换来了罗林斯一记白眼。他笑笑,递给前手下一支烟,仰起头望向天空,睫毛剪辑夕阳。

罗林斯有些气闷地猛抽了一口烟,说道:“你应该走了。”

时间退回到大半个月前,工作区那台坏了很久的电视机终于在里奥连踢带踹的修理之下恢复了工作,而迎接他们的第一个节目不是喜闻乐见的脱口秀而是该死的复仇者相关新闻。美国队长作为代表在进行发言,背后是废墟、火焰以及忙着善后的其他复仇者们和神盾局特工们,背景音嘈杂,间或有孩子的哭泣。

除了里奥以外,店里的其他人都抬起头看向了电视。他从娜塔莉亚的背后经过,扫了一眼荧幕便钻到了招待室中把nirvana的音乐换成了AC/DC。他走出来的时候接受了所有人的目光洗礼,而他毫无反应,重新躺上了平板车把自己送回了刚才修理的吉普车底下。

“这简直是战争,”他听见其中一个客人如是感叹。

这本来就是战争,他一边想着一边拧上了一枚螺丝。

“里奥,”莱娜在喊他,他很想假装没听见,但顽固的少女一连喊了三遍。

他钻了出来,仰起头望向莱娜的时候正好看见电视里的美国队长抱起了一个向他扑来的孩子,孩子在他怀里哭嚎,隐隐约约能听见妈妈、家这一类的词。里奥的手不可自制地轻颤了一下,然后他快速地把自己撑了起来,用询问的目光望向莱娜。

“我觉得你不太好,希望你没事。”莱娜望向他,眼睛里满是关心。

里奥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开始打手语,而娜塔莉亚一字一句地帮他翻译,她望向他的目光渐渐从关切变成满满的担忧。

“这世上总是有战争,只是离你们、离美国很远而已。在巴格达、在叙利亚、在阿富汗……到处都是战争,到处都是死亡。这些孩子,他们只是任务。我也只是执行任务……”娜塔莉亚没有再说下去,她走了过去给了里奥一个大大的拥抱。里奥不知所措,最后他安抚似的拍了拍娜塔莉亚的后背示意她松开手来。

有战争的地方就有九头蛇,他们在全世界奔忙,做着不可告人的任务。他甚至于没有过因为无法适应而在噩梦中惊醒的经历,他只是一遍遍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必须的任务,这些都是为了建立新世界的秩序所应执行的流程,他的双手再洗不清鲜血也不会动摇他的信念。

“你看起来糟透了……”娜塔莉亚松开了他,吸了吸鼻子轻声说。

屋子里只有AC/DC躁动的音乐在回荡却显出可怕的安静来。朗姆洛扫了一眼其他人,无一例外的,所有人望向他的眼神都有着他所不能适应的关切与同情。他迅速地钻回了车下,他闭着眼在心里又一次告诉自己,那些都是任务。

“一切都会好的。”莱娜抱了抱娜塔莉亚说道。接着,屋子里开始有其他的响动,日常生活重新寻回了它的主导。

他在那个夜里梦见了好几张孩子的脸,白天电视上那个扑在美国队长怀里的小男孩哭泣的脸、小时候的他自己的脏兮兮的脸、瞪着大眼睛傻傻望着他枪口的婴儿的脸……哦,老天,那婴儿甚至于伸出胖胖的手碰了碰枪管,然后嗤嗤地笑。他记得每一张因掠夺与战争而逝去的孩子的脸。这些孩子的面孔交叠在一起,先是只剩下幼年时的他自己,然后鲜血从瞳孔里流出,额头冒出弹孔,弹孔里流下火焰,火与血把他烧了个干净,连灰烬都不剩。一片黑暗过后,他看见两面湖水,那是冬兵的眼睛。那双眼望着他,没有苛责、没有同情、没有爱意,什么都没有,只是就那样望着他。他宁愿那双眼在望向他时藏着恨意藏着不解藏着失望,但冬兵连这些情绪都不给他,即使他咬着牙当着冬兵的面一字一顿地向皮尔斯建议人形兵器需要再一次的洗脑,冬兵也只是毫无情绪的望着他,就好像他真的是没有生命的武器,就好像前一天他没有失控到和朗姆洛在任务里差点大打出手一样。是的,冬兵失控了,为了两个本不应该出现在战场之上的孩子。他心底里坚定不移的正义与善良在孩子清澈的眼眸和怯懦的哭泣里爆发而出,他调转了枪口面向了他的队友们,他说:“他们不属于战争。”

朗姆洛和他对峙,像冬兵护着孩子一样,他护着身后其他特战队员,他端着的枪同样指向了冬兵,而他们两相对望的眼眸里是已然爆发的战斗。冬兵的眼睛依然像是湖水,却丝毫不平静,那下面藏着怪兽,随时可以吞没他们所有人。他极力克制着自己,用冷漠如冰的语气一板一眼地说:“他们是任务。士兵,你得服从任务。”

他不知道冬兵那时在他的眼睛里望见了什么,他只知道在他们沉默且漫长的僵持之中,冬兵有过一闪而逝的失神,他不应该的,朗姆洛抓住了那一瞬的漏洞用电磁片控制了那只钢铁手臂,他自己向冬兵扑去,也指挥着其他队员一起控制了冬兵。

他伏在冬兵耳边低声说:“you never know me。”接着,他把一管镇定剂打入了对方身体中,湖面泛起了雾,他闭上了双眼。

朗姆洛指挥着其他特战队员带走了冬兵,只剩了他自己和那两个孩子。他望着那两个孩子很久很久,久到他以为自己不会开枪,但最终他还是扣响了扳机。他们只是任务。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说着,但透过枪口的硝烟他望见的是年幼的自己流着血泪,眼神绝望而憎恶。

他们只是任务。朗姆洛从一片血色弥漫的梦中惊醒,冷汗滚过面颊在他的眼底如同泪痕,布洛克.朗姆洛从来都不哭,他的心是荒芜的沙漠没有足够的水源来凝结成泪。

第二天,美利坚精神的化身本尊就推着他的摩托车出现在了他们厂的门口。娜塔莉亚和莱娜在一个小时以前去往两个街区之外的配件公司提一批新定制的零件,杰伊和其他的两个孩子不过是兼职,并不在这个时间段上班。简而言之,偌大的店铺里只剩下了朗姆洛。美国队长颇有耐心地在店门口等了一会,直到朗姆洛从车下爬了出来,他才开口说话:“刹车出了些问题,我觉得可能需要检修了。”

朗姆洛转过头去看他,他很庆幸没有在莱娜的鼓动之下把头发重新剪短,也很庆幸自己听从了娜塔莉亚的话老实戴上了口罩,要不然他现在大概已经被史蒂夫扣上手铐带回局里了。不过老实说,在这个瞬间从朗姆洛脑海里飘过的第一个问题其实是,神盾局竟然不负责美国队长私人汽车的检修么。

他挑了挑眉,把脑海里不合时宜的问题扫了出去,用手指着面前的空地,示意史蒂夫把他的车推进来。朗姆洛把车放躺蹲在车边像每个普通的维修工一样检查着那辆摩托车,时不时地敲敲打打显得分外专注。美国队长在屋里打转,偶尔会动动他们那些极其专业的修车工具。只是当他的手碰触到看起来极具杀伤力的工具的时候,朗姆洛都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怎么样了?”美国队长凑了上来,在他的身边蹲下。

他偏过头扫了一眼对方没有说话,继续摆弄着自己的活计。史蒂夫哂笑着站了起来,居高临下的看着朗姆洛和他的爱车。

娜塔莉亚她们回来的正是时候,“里奥,过来帮忙。”他才站起身,绅士的美国队长已然向门外走去,他不由翻了个白眼,把注意力重新转回他的车。

“哇,”莱娜显得分外兴奋,“你是美国队长!难道这附近有恐怖分子么?”

朗姆洛默默腹诽,确实有,正修车呢。娜塔莉亚向史蒂夫打了个招呼便走到了里奥身边,向他打着手语。

“他没有认出我来。”朗姆洛同样用手语回复了她,“帮我告诉他,他车子的刹车没事,但离合器和火花塞可能有些问题,大概明天这时候再来取就好了。”

史蒂夫瞥了一眼朗姆洛他们,向莱娜询问:“他不会说话么?”

莱娜点了点头说道:“里奥的声带烧坏了,我从来没听过他说话。”

史蒂夫若有所思地又望了一眼朗姆洛,说:“他看起来很眼熟。”

“大概因为他以前也是个军人吧。”莱娜理所当然地回答。

“三角洲部队,”娜塔莉亚接上了话,“他让我转告你,车子的离合器和火花塞出了问题,修理需要些时间,如果着急的话你可以明天早上来取,我们会一起加个班。”

“哦不,这太麻烦了,”史蒂夫忙道,“按照你们的时间表来就好了。”

娜塔莉亚笑了笑,说道:“乐意为美国队长效劳。”

午夜,他们结束了最后一组训练。娜塔莉亚瘫在笼子中央气喘吁吁,朗姆洛倚在笼子边给她扔了条毛巾。

“你要走了对么?”娜塔莉亚用毛巾捂住了脸,声音闷闷地从下面传来。

“不,”朗姆洛的回答很轻,“还没有。”

娜塔莉亚把毛巾从脸上扯了下来,她坐起来望向了朗姆洛,后者回望了她并问道:“现在,你可以说你的故事了。”

娜塔莉亚的那个故事和他预想的差别不大,准确说,和他在娜塔莉亚那个年纪的时候的他自己的故事差别也不大。

“你应该走了,”罗林斯打断了回忆,又一次义正言辞地强调,“娜塔莉亚不是你的责任,就像冬兵,就像整个特战队,我们所有人统统都不是你的责任。你唯一需要负责的是你自己,你得为你自己活着。”

朗姆洛转过头看他,一脸的疑惑不解,他说:“你们当然是我的责任。我是你的队长,娜塔莉亚的教官,冬兵的……”他沉默了一下,“冬兵是我的教官。我得为你们负责。”

罗林斯望了他很久,最后,他又点起一支烟与朗姆洛一起望向了夕阳,他说:“布洛克,有一天,你会垮的。”

“never,”朗姆洛懒洋洋地反驳,“布洛克.朗姆洛永远不会垮。”

“艹你的。”罗林斯翻了个白眼,烦躁地揉了揉自己所剩不多的头发。

朗姆洛拍了拍旧部下的肩膀,回望了一眼不远处的娜塔莉亚,然后重新趴在了栏杆上,用他乏善可陈的语言表达开始说一段无人知晓的往事,他说:“我以前和她一样。十岁,我回家的时候,所有人都死了,包括我那只不听话的俄罗斯蓝猫。后来我在街上流浪了几年,找到了凶手。但我给他赚了三年多的钱,直到九头蛇找到了我……”

他的语气平淡至极,甚至于嘴角带着一点笑。但看在罗林斯眼里,那是一种在痛苦之中燃出灰烬的神色,他不知道朗姆洛举起枪面对像他一样的孩子的时候会想些什么,也不知道娜塔莉亚在朗姆洛心中是否意味着另一个自己,但他愿意去相信这个执意扛起不属于他自己的责任的男人如他自己所言的那样——永远不会垮。

那是罗林斯第一次面对冬兵失控的情形,而事后的洗脑也同样是。他茫然不解,目光在自己的特战队长和人形兵器中来回逡巡,他那时候怎样也无法理解朗姆洛在平静之下压抑至死的目光,但现在他觉得自己隐约摸到了那个轮廓——这个人在替冬兵负担起超额的痛苦记忆,用最决绝的方式守护着他的冬日战士——黑暗里的一点光。

朗姆洛离开了阳台向屋里走去,他瘦削的背影在夕阳之下显得离索寡情。从过去开始,罗林斯一直都觉得自己的特战队长比起冬兵来更像是某种人形武器,他既不强大到不可一世也不无情到没有人气,他只是把他的情绪与困厄打造成覆盖周身的盔甲,固执无助却无往不利。

工作、训练、例行梦魇,纽约的秋雨渐渐凝成了冬日的霜雪。朗姆洛趴在阳台栏杆上看大雪纷飞,天空是阴沉的灰像一床破旧的棉絮,而风是上帝的手将云层扯碎随随便便地将它们变作雪片撒向人间。纯白的雪先是覆盖铅灰的路,接着是路上各种颜色的车、行色匆匆的路人们。有些人打起了伞,那雪花便落在伞上然后顺着斜斜的伞面向下滚落,重新落到地面上,但更多的人只是裹紧了围巾加快了脚步,雪落在他们的发梢作暂瞬停留然后迅速地消融。

朗姆洛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来,随着他的动作雪扑簌簌地从他的手臂与肩膀落了下去。他看得着实有些太久了,雪落在他身上将他塑成“雕像”,雪将他的黑发染白显得他脆弱而苍老。他一个人孤零零的看向远方,而身后来时的脚印早已被雪覆盖。

“你很喜欢雪么?”娜塔莉亚抱着围巾在他身后的门里问。

朗姆洛转过身来看她,他手指上夹着的烟在雪中不屈不挠地燃着那一点火,像是这个人在严寒里燃尽他的生命为冬日增添一点光亮一般。娜塔莉亚被自己这无端的想法吓了一跳,她忙走过去把围巾递给了他。正红色的围巾,像是某一年将雪地染红的鲜血。朗姆洛接过了围巾,却将它围在了娜塔莉亚的颈上。

“嘿,你会生病的,”娜塔莉亚不满地扯了扯围巾,瞪了朗姆洛一眼。

朗姆洛拍了拍她的头笑了笑,他垂下眼睛,望着指间那一点烟火,用极其复杂的神色说道:“我很喜欢冬天。”

几不可闻的一声叹息过后,他说:“进屋吧。”

雪下了几日,接着便是圣诞节。朗姆洛拖着因为这几日的冰雪苦寒而重新变得不利索的左腿重新爬上了二楼,懒洋洋地倚在笼子上给娜塔莉亚做着口头指导。就连圣诞节也没有休假的姑娘抛给她狠心的教官一个白眼,老大不情愿地重新提起哑铃继续她的力量训练。

“你应该和莱娜他们一起去佛罗里达而不是留下来的。”朗姆洛忽然又说起先前那个被他否决了的提案。

“那里又没有冬天。”娜塔莉亚用当时朗姆洛的拒绝理由回复了他。

朗姆洛被噎得够呛,回了句:“我竟然不知道你跟我一样喜欢冬天。”

娜塔莉亚把手里的哑铃放了下来,擦了一把汗,说道:“万一你趁我不在把店铺卖了怎么办?”

“……”朗姆洛不由一阵沉默,最后,终于情商上线意识到这一天是圣诞节后,他生硬地转移了话题问道,“你要喝蛋酒么?”

娜塔莉亚含笑望他,好奇地问:“你会做?”

朗姆洛快速地回忆了一下他过去四十余年的人生里屈指可数的真正算得上度过的圣诞节后,认命地摇了摇头。

娜塔莉亚向他走来,颇为同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说道:“或许,我们可以喝点别的。”

娜塔莉亚从储存室搬出一整箱伏特加的时候,朗姆洛看着她的表情变得很奇怪,半晌之后他才说:“我以为会是更温和的东西。”

“俄罗斯人,毕竟。”娜塔莉亚眨了一下眼。

随后,朗姆洛在阳台上搭起了烤肉架,而娜塔莉亚把楼下厨房里几乎所有肉食都搬了上来,随随便便地扔在雪地里。朗姆洛的评价是这场面很是行为艺术。而娜塔莉亚对此嗤之以鼻,她在一多半被打湿的木炭里翻拣干燥可用的。

当一切准备妥当之后,一场毫无圣诞气氛的两个人的烤肉派对在酒杯清脆的碰撞里开始了。娜塔莉亚翻着烤肉架上的牛排,绿色的眼睛映着微弱的火光显得分外明亮,她说:“从我父亲过世之后,我再没有过圣诞了。”

“这不算圣诞,”朗姆洛微笑着喝了一口手中的伏特加,然后皱了皱眉,“我们甚至连蛋酒都没有。”

“是你不会做的错。”娜塔莉亚笑着在牛排上洒了些胡椒。

朗姆洛望着手里的酒出神,慢慢地说道:“我从十岁之后就再也没有过圣诞节了。”

娜塔莉亚抬起头看他,他背对着阳台而站,逆着光,背后是别的房子上挂着的圣诞灯饰,雪地的反光把他的面目映得模糊,看起来几乎像是不在这个时空之中。

朗姆洛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他拉过一把椅子坐了下来,又喝了一口酒,继续说道:“其实也不是,有那么一两次,像现在这样,我和你罗林斯叔叔他们……”他停顿了一下,“还有另外的人,一起过过圣诞的。”

“那你们有喝蛋酒么?”娜塔莉亚显然对蛋酒念念不忘。

“没有,”朗姆洛摆了摆手,低下头看手中那杯伏特加,“我第一次喝酒的时候快要二十岁了,虽然还没到法定年龄,但对于我,我是说我糟糕的青春期来说,大概也太晚了一些。说起来,那时候也是圣诞节,也是伏特加,还喝了不少。”

朗姆洛少见的多话,娜塔莉亚不知道是眼前的情形与过去太相似的错,还是根本就是这家伙酒量太差的错。娜塔莉亚切了半块牛排甩到朗姆洛的盘子里,问道:“那你当时喝醉了么?”

“没有,”朗姆洛微微偏着头,不自觉地又喝了一大口酒,他犹疑着继续说,“我不确定。”他看着远方,眼神里流露出一点少年气的茫然来,“虽然我一直觉得九头蛇的假期有点吝啬,但那时候的圣诞节还是放假了的。基地几乎空了,我没地方去就留了下来,还被重新安排了看管仓库的任务。”

娜塔莉亚咬了两口肉,含含糊糊地问:“圣诞节还继续工作,不是很苦么?”

朗姆洛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自顾自地继续着他的故事:“我一开始以为仓库里面是什么新式武器,后来仓库门从里面打开了……”这一次他沉默了很久,在重新在杯子里又倒上了伏特加。

他又喝了口酒,微微皱起了眉:“出来的人是我之前的教官,我那时候已经快一年没见过他了。我出了两三次任务,第一次的时候,我特别高兴。我很想跟他说是他教我的那些让我活下来的,但是基地里所有我能去的地方都找不到他,后来就不了了之了。”他笑了一下,笑容落寞极了。

“为什么?”娜塔莉亚小心翼翼地问。

“我看他从门里出来,特别特别高兴,很想跟他说说话,但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他看了我一眼,用那种完全陌生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朗姆洛又一次喝尽了杯子中的酒,“我那时候还不知道他是真的不认识我了。”他的声音渐渐压低,“不过那时候九头蛇也不是经常对他洗脑,他经常会记得我的。”

“后来你们是怎么喝上酒的?”娜塔莉亚在朗姆洛彻底沉默前及时抛出了问题。

喝得有些发懵的人又扬起嘴角高兴了起来,继续说道:“他出来的时候,其他几个看守举起枪对准了他,我没办法就也一起举起了枪。我们僵持了一会儿,然后那时候的特战队长来了。他提着几瓶酒,还有一把烟花,鬼才知道他从哪里弄来的这些东西呢。”他看起来几乎像是个少年,那双琥珀般的眼睛里的神色分明是快乐,“他一开始看见winter的时候也觉得很惊诧。哦,winter是我给教官起的外号。队长骂了几句研究员们粗心大意之后就拉着我们一起坐了下来,这挺奇怪的,大概是因为开始下雪了,圣诞氛围很好。”

“所以才很喜欢冬天么?”娜塔莉亚把朗姆洛面前那块没有动过的牛排重新夹回架子上,随口问到。

“嗯,”这一次朗姆洛没有否认,“我们六七个人并排坐着,我在winter的左手边,挨着他的钢铁手臂,他不怎么习惯,一直抱着双臂。我对他说圣诞快乐,然后从队长手里抢了一根烟火棒塞到他手里。”他笑得很开心,就好像现在仍旧是他二十岁那年的圣诞一样,“我被灌了好多酒,拿着烟火棒在仓库前面那块空地乱跑。可能真得喝得太多了,到最后我只记得自己团了雪球到处丢。Winter被砸中了好几次,不过他只是笑。也可能没笑,我不记得了,他不常笑的,我喝得太多了,不记得了……”

“又下雪了……”娜塔莉亚眯着眼望着昏黄的灯光里飞扬的雪花喃喃地道。

朗姆洛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伸出手去接落下的雪花,他的声音很轻也很低:“可是第二年的圣诞就没有队长也没有winter了。Winter在冷冻仓里,队长……”他也许笑了一下也许没有,他背着娜塔莉亚,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她听见他继续说:“你知道么,特战队长是消耗品,而我是例外。”

娜塔莉亚在朗姆洛丧心病狂的“用尽全力来杀我”的指令之下,第一千余次试着用她手里那柄未开刃的银蝴蝶抵上她那个无比狡猾的九头蛇教官。即使在白日工作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关系看起来也剑拔弩张,扳手、榔头、撬棍、甚至于中餐外卖的筷子都能被这两个人玩成“致命武器”。

围观群众怨声载道,莱娜干脆直接叫娜塔莉亚“female Jason Bourne”。

娜塔莉亚欣然接受了这一外号,她转回头问正在用筷子对午餐里为数不多的肉片挑挑拣拣的里奥:“不如晚上一起看谍影重重三部曲吧?”

朗姆洛点了点头表示同意,尽管他很想问为什么不包括第四部,那部的主角看起来还很像鹰眼呢。不过他也赞同还是前三部看起来风格统一,更何况他很欣赏Jason Bourne的打斗风格,非常的生活化,就像他常用的那些。

“停战么,里奥?”娜塔莉亚向他伸出手来,笑得分外真诚。

朗姆洛挑挑眉,伸手拍了一下对方的手以示同意。

一个下午的平安无事,然后在晚上他们看到Jason Bourne又一次孤身上路,而朗姆洛望着电视机不知道又神游到过去哪一片战场上的时候,娜塔莉亚再次发动了她的攻击,颇有点现学现卖的成分,这和之前电影里的情形多少有些相似。

“我以为我们停战了?”朗姆洛看着颈上的刀笑着反问。

“我以为在我把刀插进你身体之前都不会停战?”娜塔莉亚偏着头笑得一脸无辜。

“学得很快嘛,”朗姆洛点了点头,接着他抓住了娜塔莉亚握刀的那一只手,然后便是一记肘击,重新夺回了控制权,“杀人的时候,千万不要说话。”这一次换他把刀抵在娜塔莉亚的脖颈上。

“Jerk,”娜塔莉亚愤愤不平。

“好好看电影。”朗姆洛松开了他的手,轻拍了一下娜塔莉亚的头,“而且你可以顺便说说看你对枪支的了解。”

可惜,在射击训练提上日程的第二天,自诩身强力壮的前九头蛇特战队长便被倒春寒所击倒,重感冒让他昏昏沉沉,无时无刻不觉得身上仍旧压着一整栋大楼。娜塔莉亚趴在瞄准镜后也没忘了分出一份心力来照看旁边不停咳嗽的朗姆洛。

“看你的目标,别看我。”朗姆洛哑着嗓子不停喝着水,他几乎又要说不出来话了。

娜塔莉亚撇撇嘴,扣响了扳机,可惜一击不中还震得肩膀生疼。朗姆洛挑眉,在他打算说点什么之前,他接连打了数个喷嚏,于是索性放弃了说话,抬起了手里的枪。许久之后,他方才扣下扳机,这一枪打在了那个被当作目标的红色可乐罐的右下角条形码上。

“打中了么?”朗姆洛放下了枪,原地坐了下来。他头晕得厉害,几乎看不清那个目标。

娜塔莉亚看了看被打倒的易拉罐又看了看垂着头连呼吸听起来都涩滞的朗姆洛不由得叹了口气,她走过去将地上的人架了起来扶回了房间。娜塔莉亚打开抽屉,毫无意外地看到一整瓶几乎没有动过的止痛药,他太擅长忍耐疼痛了,甚至于与疼痛为友。

高热让他又一次回到了洞察计划失败的那个下午,这一次他是看客。他站在舰桥的另一端,远远地看着冬兵和美国队长大打出手。史蒂夫一直在说着什么,他听不到,但无非是唤起巴恩斯中士对于过去记忆的话语,他知道那些故事,不单单是博物馆里的那一部分,还有更多藏在九头蛇档案室里的部分。他几乎可以确定他是这世上最了解那家伙的人了,二十余年不远不近的相伴,他完完全全知道这个人身为冬兵的那部分,至于巴恩斯中士的那部分,在那双湖水一样的绿眼睛的背后、在比烟还要淡的笑容背后、在为了连他自己都无法说清的正义而坚持的背后……布洛克.朗姆洛看清了读懂了爱上了——并不只是冬兵,他爱那个人的全部。

当美国队长扔下手里的盾而冬日战士把美国队长压在身下,抬起那只钢铁手臂打算狠狠砸下的时候,朗姆洛的梦开始破碎,他着急地往冬兵身边走去,却怎样都没有办法去到那人身边,即使他的呼喊也被隔绝在了这一端。

像是被忽然抛进了沙漠之中,他感到火从他的骨缝向外燃烧,碳化他的肌肉、汽化他的血液,只剩下神经在跳动,而大脑无限放大了痛觉。冬兵是他身上一道久治不愈的伤,腐蚀了皮肉骨骼,最后深深刻进心里。他看见冬兵的身影在向他远离,影影绰绰的并不真切。而冬兵的身边走着一个人,那人转回头看他,露出一个孩子气的笑然后伸出手牵住了冬兵的左手——二十岁的他在他自己的梦里肆无忌惮。

他从梦里惊醒,被房间里的灯光刺到眼酸。他抬起手挡在了眼睛上,过了一会儿才松开手望向坐在床边正在削苹果的罗林斯。罗林斯抬起眼望了回来,朗姆洛觉得他的眼神看起来不怀好意。罗林斯叹了口气把床头柜上的水递给了他,然后自己狠狠咬了一口苹果问道:“冬兵欠你很多钱么?”

朗姆洛正倚着靠枕大口喝水,不由得被呛到,猛得咳嗽起来。他把水杯放了下来,朝着罗林斯翻了一个白眼,示意他闭上嘴别再说话。可惜铁了心跟他对着干的前副队长还是慢悠悠地把后半句继续说了出来:“你大概在梦里喊了他一百来遍吧。”

“……”朗姆洛两眼一闭,打算继续装死。而罗林斯伸手拍了一下他肩膀,说道:“我会留一阵,十来天吧。”

朗姆洛睁开眼看他,罗林斯把吃剩的苹果核往垃圾桶里一抛,便向门外走去,边走边说:“娜塔莉亚交给我,你好好休息。”

他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用冷冰冰的眼神恶狠狠地望了一眼他可敬可憎的前任队长,咬牙切齿地补充:“别逞强。”

朗姆洛摆摆手示意罗林斯出去,哑着嗓子说:“谢了兄弟。”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罗林斯从来没有发现自己的队长可以烦人到像个患有青春期躁动症的中二少年。他在射击训练的时候一本正经地对着手机一条条的读冷笑话,在对战训练的时候一边吃薯片一边嘲讽罗林斯——从身手到头发。开始的时候,罗林斯和娜塔莉亚还能假装淡定的不去理会他,直到朗姆洛架起了烤肉架并试图用弹弓将对街的鸽子打下来为止。

娜塔莉亚默默把手里的枪递给了她的教官,而后者则用“鸽子那么可爱为什么要用枪打”的眼神回望了她。罗林斯则简单直接地拉开架势誓将朗姆洛打到正常为止。

“不,”朗姆洛义正言辞地拒绝了,“只是为了增加她的抗干扰能力,你要知道,战场上可什么事都会发生。”听起来很像是那么一回事,而罗林斯却冷冷地揭穿了他:“你只是太无聊了。”

“不,我很忙。”朗姆洛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没再多说什么。

布洛克.朗姆洛确实很忙,他在午夜里像是纽约街头不常见的某个守护者那样伏在某个仓库的房顶之上观察着屋子里黑帮的动向,他有足够的耐心去收集足够的证据,以便于制定一个完整的计划好让娜塔莉亚完成她的复仇。他教会那姑娘战斗与杀人的手段可不是为了让她去送命的。

他从二楼阳台翻进屋子里的时候,感到了微妙的不对劲。他从怀中抽出了枪,侧过身小心翼翼地贴着墙面走动,然后灯被打开了,他看到他的前副队长站在门边正望着他。场面尴尬极了,朗姆洛愣了一下方才收回手里的枪。他走到笼子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望着罗林斯拍了拍他身边的空位。

罗林斯走了过来却没有坐下,他靠在笼子上皱着眉调侃:“我不知道你还兼职做了超级英雄?”

听起来不坏的开头,朗姆洛想着,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晌之后,他说:“我偶尔也想做个好人。”

罗林斯挑了挑眉说道:“你从来都不是个坏人。虽然你确实是个混蛋,但你从来都不是坏人。”

“我可以理解成你在向我表白么?”朗姆洛决定将他的混蛋发扬到底。

罗林斯回了个白眼,他伸手在口袋里摸索了一阵,掏出了一个银色的U盘来,他把那东西抛给了朗姆洛,然后用那种我知道你打算做什么的语气说道:“James留下的资料,哦,就是娜塔莉亚的父亲,我也查了一部分,你用得到。”

朗姆洛把U盘放回了口袋,问了个完全无关的问题:“娜塔莉亚真的不是冬兵的女儿么?或者,孙女?”

沉默,良久的沉默之后,罗林斯平静地说:“我现在去神盾局废墟还能把你的脑子挖出来重新安上么?”

“恐怕不能了。”朗姆洛颇为遗憾地摊开了手。

他们对望,然后一起笑了起来。罗林斯走了过来,在朗姆洛身边坐了下来,他听见他的前队长很轻地说了一声“谢谢”。他微微愣了一下然后摇了摇头,他们之间无需言谢。

“任务安排变了,我明天就离开。”罗林斯从凳子下摸出一罐啤酒,自顾自地喝了起来。

“你应该也给我一罐,”朗姆洛盯着他手里的酒说道。

“你不是不喝酒么?”罗林斯重新摸了罐酒递到了朗姆洛手里。

“我现在可不再是狙击手了,”朗姆洛灌了一大口酒有些遗憾地感叹,“去哪里?”

“塞科维亚。”罗林斯手里的啤酒罐发出轻响,随即便是一阵沉默。

朗姆洛若有所思地望着手里的啤酒微微皱起了眉,问道:“那对兄妹?”

“嗯,”罗林斯的回答很轻,他手里捏着的啤酒罐发出更大的响声盖住了他的声音。

“小心点。”朗姆洛伸手拍了拍他兄弟的肩膀没再多说什么。

他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罗林斯手里的那罐酒早已喝干,而皱着眉的朗姆洛并没有怎么喝。末了,罗林斯率先站了起来向门口走去,走到门口的时候他转回头看朗姆洛,而后者也抬着头正望着他。

“别让娜塔莉亚陷入……”罗林斯斟酌着用词,“我们这种境地。”

朗姆洛点了点头,他双手交叠在啤酒罐上无意识地蹂躏着那可怜的易拉罐,他说:“我会的,至少,她可以选择。”

罗林斯低着头沉默了一会,最后他伸手关了灯说:“晚安。”

“晚安。”

朗姆洛在黑暗之中饮尽了手中那一罐酒。

但凡扯上神盾局和九头蛇就准没好事儿,他一早就知道这一点。朗姆洛望着电视新闻上关于塞科维亚的报道皱起了眉。他的手在口袋里捏着先前罗林斯扔给他的那个U盘,他昨晚才往里面多填充了一些他最近查到的东西。娜塔莉亚扫了一眼新闻递给朗姆洛一杯咖啡,他们还没开始上工,屋子里依旧只有他们两个,于是她问道:“你以前就在这种单位给他们善后?”

朗姆洛喝了一口咖啡笑了起来:“可不是么,而且我还打了两份工,所以很多时候是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娜塔莉亚垂下眼望向手里的咖啡杯,沉默了一会儿后说道:“我很担心罗林斯叔叔。”

朗姆洛伸手摸了摸女孩触感柔软的棕色头发没有说话,他不擅长安慰人,更何况他自己也在担心。他不再是他们的特战队长了,没法面面俱到地看顾他们。而罗林斯发扬了一个特战队员应有的混账——该死的单向联系。

他几乎没有任何相关信息,他现在所能做的只有专注于眼前,加快解决那个对于他和娜塔莉亚而言都同样重要的复仇危机。这一次,朗姆洛很明确地知道,他的时间不会太多。如果现在启用他那属于地下世界的联络网会怎样?他偏过头眯起眼看身边那个绿眼睛的少女,却无法不去做另外一个假设,一个关于二十余年前的自己的假设,如果没有九头蛇卷入他的复仇会是怎样,他的人生又会是怎样?他叹了口气,手从女孩的头发落到了肩膀,他轻轻拍了一下以示安慰。娜塔莉亚值得更好的人生,她可以,朗姆洛确信,她可以拥有一个选择。

朗姆洛把玩着那柄原属于冬兵的刀,刀脊贴着他的手背绕过手腕一周刀柄又一次回到他的掌心,一个花哨无用但看起来非常酷炫的小把戏。女孩子们都喜欢,所以娜塔莉亚正拿着她的银蝴蝶练习刀试着做出一样的动作。

“这动作除了好看没有任何应用价值。”朗姆洛把刀揣回口袋如是评价。

娜塔莉亚继续摆弄着手里的刀漫不经心地回他:“既然毫无价值你又为什么这么熟练?”

不善言辞的教官被噎了半晌,最后吐出两个字:“解压。”

娜塔莉亚放下刀抬起头看他,朗姆洛有些不自在地挠了挠头,他说:“我不知道,只是一个直觉,接下来会有很多事发生。”

“和我们有关么?”少女皱起了眉。

“也许有,”朗姆洛停顿了一下,“也许没有。”

娜塔莉亚用那双绿眼睛狠狠地盯了一会儿朗姆洛,最后她慢慢地说:“你快走了,我确定。”

朗姆洛没有回答,他把刀重新放回口袋中,指尖又一次碰到了那个U盘。他把那扇卷帘铁门拉了开来,阳光倾泻在他身上也在屋里铺排开来,他转回头眼里带着笑意:“现在该上工了,老板。”

时间开始像从桌上跌落而下的玻璃杯里原本的那半杯水,带着清脆的响声在老旧的木地板上流淌,带着点肆意妄为的劲儿。没人知道这杯子是怎么跌下来摔碎的,只是听见响动的时候你只能小心翼翼地收拾,水和一地随时打算割伤人的玻璃渣。

“我有的时候觉得复仇者们是来……”莱娜斟酌着用词看着紧急直播里在瓦坎达街头暴走的浩克斟酌着用词。

娜塔莉亚看着从车顶跳下来的里奥接上了莱娜的话,她说:“破坏和平。”

朗姆洛露出一个苦笑,他没打算反对娜塔莉亚的话,他打了个手语表明了他的态度:“有时候他们也拯救世界。”

“那多半是因为和平先被他们破坏了。”娜塔莉亚抢白,而她的手语补上了另外半句“也包括你们。”

“I am the bad guy。”他的手在脖颈上比划了一个自尽的动作,用唇语无声说。

“不,你不是。”娜塔莉亚不打算继续理他,迅速否决了他的看法,然后低下头去整理桌上的工具。

朗姆洛如有所思地望着娜塔莉亚的背影摸了摸口袋里的U盘,也许他得深入虎穴成为那个黑帮的一份子再进行接下来的计划。

朗姆洛最终还是放弃了这个不着调的想法,而娜塔莉亚在二楼阳台把他堵了个正着。她打着手电,那聚拢的光源把朗姆洛从头到脚扫了一遍最后集中在他肩膀上的伤口上。他看见手电背后的人表情不善。

“如果我说一切都在计划里你会信么?”朗姆洛想了想拉开了进屋的门。

“包括这个?”娜塔莉亚努努嘴。

朗姆洛点了点头用手按了一下那伤口微微皱了眉:“擦伤,不算太疼。”

娜塔莉亚叹了口气,命令朗姆洛在笼子边的长椅上坐下,而她去拿医疗箱。

正如朗姆洛所说,那确实是一个计划内的擦伤,他放弃了打入那黑帮内部的想法,转头用了更加简单粗暴的方法,俄罗斯人和意大利人一向不合,他只是动了点手脚催化了他们之间的矛盾罢了。

“不打算说说么?”娜塔莉亚结束伤口包扎之后,恶意地按了按。

“疼,”朗姆洛龇牙咧嘴地翻了个白眼,“你会知道的,我保证。”

娜塔莉亚咬了咬嘴唇,却只是叹了口气轻声说道:“一切小心。”

全世界都被复仇者联盟搅得躁动不安,先是塞科维亚,接着是瓦坎达、韩国,最后又回到了塞科维亚。在此之前,朗姆洛曾以为那杯被打翻的水逆流回了杯子之中,重新翻上了桌子回到原位。他的计划按部就班而行,罗林斯和他们取得了联系,他会在塞科维亚再待几天解决一下遗留事物便回来,并且还告诉了他一个不知道算不算得上好的消息——西崔克男爵死了,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意味着距离九头蛇解散更近了一步。而现在,水还在地上、玻璃始终是碎片,收拾的人甚至于割伤了手指滴出了血,这世上的一切都只会向更糟糕的地方发展,没有逆行通道。

“他们创造了神,而神在战争。”朗姆洛尽量平淡地评价。

“我只想知道罗林斯叔叔还好不好。”娜塔莉亚看着不停跳动的转播画面吸了吸鼻子。

朗姆洛给了她一个拥抱没有再多说什么。

那场轰轰烈烈到仿佛世界末日征兆开始的战争最终还是偃旗息鼓,幸运女神永远站在复仇者联盟的肩头,甚至于他们还会送上一个崭新的、没有九头蛇寄生的神盾局来为这场胜利加上更多的筹码。朗姆洛摆弄着通讯器却收不到任何消息。他想要给娜塔莉亚一个安慰,但最后却是女孩先开了口,她说:“也许通讯系统瘫痪还没有修好。”

朗姆洛点点头,尽管他心里知道这不太可能,但他还是笑了笑说道:“也有可能他在回来的路上。”

这世上到处都是战争,即使没有外星人入侵、复仇者暴走,纽约也从来都是多事之地,尤其此刻他们所身处的地方。在朗姆洛的推动之下,纽约地下的两家帮派开始了他们之间一场称得上大规模的争斗,如同潜藏在城市之中互相撕咬的猛兽。

娜塔莉亚趴在狙击枪的瞄准镜之后望着不远处那栋楼里正在与另外一个黑帮头领谈判的杀父仇人,她握着枪的手冰冷且稳定。朗姆洛把她带到这个房间的时候给了她两个选择,一个是这把狙击枪,一个是那个装满罪证的U盘。他告诉娜塔莉亚,不管她最终选择了哪条路,这都是她的人生。

娜塔莉亚望了朗姆洛一眼,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狙击枪。她冷静且迅速地拼装起了枪支,像每一个专业杀手那样从容且镇定。朗姆洛望着娜塔莉亚柔软的棕色长发心在下沉,但他什么都不会再做,这从来都不是他的人生,而且他相信,如果回到当初,他也还是会拿起枪毫不犹豫地结果他的仇人,支撑他们这种人活下去的从来都是恨,至死方休的恨。这一瞬间,他的脑海里闪过冬兵那双如湖水般的眼眸——他的世界里为数不多的可以称为爱的存在。

娜塔莉亚握着枪的手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丝颤抖,朗姆洛几乎要以为这姑娘同他一样算得上天生的战士了。但最终,女孩放下了枪站了起来与朗姆洛对视。那双绿色的眼睛带着平和的笑意,她说:“这不对。”

朗姆洛怔了一下,他踏步向前,给了娜塔莉亚一个勒得人生疼的拥抱。在他松开手的时候,娜塔莉亚觉得自己听到了一声不明所以的谢谢。

倒在地上的水被擦了干净,玻璃碎片被完整收拾走了,尽管确实割破了手流下了血也留下了伤口,但时间终究还是会回到平衡的日常里,稳步向前。朗姆洛没有像娜塔莉亚猜测的那样立刻就离开,他仍旧以里奥.巴恩斯的身份生活在修理厂中。两个黑帮并没有谈拢,他们在一次次火并里消耗惨烈。娜塔莉亚也趁势匿名向警方交出了证据。一切的一切都看起来在变好,除了罗林斯依旧没有消息之外。

又一个月之后,静默了两个月的通讯器收到了他的第一条消息:“你愿意成为雇佣兵么?”

通讯器不屈不挠地响了那么几次,每次都是那句问话,朗姆洛可以百分百确定那不是罗林斯。他暂时还没打算回复,他喜欢布洛克.朗姆洛,但这不代表他讨厌里奥.巴恩斯这一存在。娜塔莉亚把他们那次的暗杀计划戏称作狙击实战训练,在那次之后,他们又进行了几次训练,当然,并非实战。继续训练是娜塔莉亚提出来的,她不太确定朗姆洛还会在这里待多久,她只是觉得这也许能延长几天他留下来的时间。她猜朗姆洛自己都没有发现,他望着那通讯器发呆的时间在渐渐加长。

“如果你想,你可以回复他。”娜塔莉亚在一次搏击训练中忽然说道。

“我为什么要想?”朗姆洛躲过了娜塔莉亚刺过来的拳头,“后手再高一些,我并不讨厌我现在的生活。”

“可你不是真的里奥.巴恩斯,”娜塔莉亚矮下了身体,后退了半步,“你的心不在这里,我能看出来。”

“不,”朗姆洛抓住了娜塔莉亚的手腕,右腿踢在了娜塔莉亚的胫骨之上放倒了对方,“还不到时候。”

“他们都死了,所有人。”两天后,通讯器上的消息变了。

朗姆洛长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回复了消息,“你是谁?”

那人没有回答,只是一个个数着他曾经的属下的名字,“罗林斯,巴托克……他们都死了。”

良久之后,朗姆洛方才慢慢地回复,“秩序诞生于痛苦之中。”

他不再看那个通讯器,他回到了笼子旁的沙袋前,一拳一拳地狠狠发泄着力量。

他能说出比那更多得多的名字,他能想起那些名字所对应的每一张面孔,那些年轻的鲜活的笑着的留着血的面孔,他的兄弟们。

第二天,也可能第三天,他看到通讯器上有一句话,“You have nothing to lose,so do I。”

朗姆洛有些苦涩地想,他不是再没有可失去的了,而是他从来不曾拥有过什么。如果有,那也只是一个梦,一阵虚幻。他垂在口袋边的手隔着工装裤粗糙的布料摸到那柄刀——他所拥有的仅有这一点。

朗姆洛长长地叹了口气,回复了那条信息,给我点时间。

“你可以走得不那么悄无声息。”娜塔莉亚站在楼梯上,对着轻轻合上房门的朗姆洛如是说。

朗姆洛转过头去看她,黑暗里他只能看见大概的轮廓,他觉得她快哭了,从声音里能听出来。于是他轻声说道:“我给你留了信……还有东西。”

“不,”娜塔莉亚吸了吸鼻子,“你应该亲自跟我告别。”

一阵沉默过后,朗姆洛说:“好,但我不会说再见。”

“随便你,”娜塔莉亚打开了灯,她红着眼圈,但没哭,“不过现在还不行,你至少得等我送完回礼。”

“好吧。”朗姆洛无奈地笑了一下,放松了身体倚在了门上。

“跟我到厨房里来,我得看着你。”娜塔莉亚抹了抹脸恶狠狠地瞪了一眼朗姆洛。

当女孩对着IPAD上的食谱手忙脚乱地做出一大壶蛋酒的时候,朗姆洛眼睛都亮了,他不想承认心里有那么一瞬间动摇了一下。

“Great surprise,”他喝着蛋酒由衷地赞叹。

“谢谢,”娜塔莉亚斟酌着称呼停顿了一下,“朗姆洛。”

布洛克.朗姆洛给了娜塔莉亚一个拥抱走出了厨房接着走出了修理厂的大门最终走出了娜塔莉亚的世界。女孩没有任何阻拦就如同朗姆洛没有阻拦她的选择一样,她原地蹲了下来抱住了自己,把那一点啜泣留在了喉咙里。第二天她打开朗姆洛的房间的时候,她看见屋子里的陈设几乎没变,他们当初一起买的衣服仍旧挂在柜子里,床铺整整齐齐的,就好像朗姆洛不过是出门采购东西。床头柜抽屉里满瓶的止痛药被带走了,而床头柜上多出了一块独属于朗姆洛的狗牌,狗牌下压着一张随手撕下来的便签纸,纸条上写着“When you got to go,you got to go。”

这一次,娜塔莉亚彻底哭出了声。

冬兵靠本能逃亡,而朗姆洛靠本能找他。这真的是本能。朗姆洛叹了口气趴在望远镜后面观察着对面那栋看上去有些破败但显然仍有人居住的小屋,他的冬日战士就在里面,现在他们只隔了一条街和两面墙。可他不敢去见他,他用了三个多月的时间在世界各地奔忙而最终来到了他心心念念的武器、同伴、朋友——他的冬日战士身边,却感到了不知所措,就好像他的旅程只到此为止,而不是站到对方面前说一句好久不见。

小屋的门打开的时候朗姆洛迅速地离开了窗边缩回了窗台之下,他甚至于不知道冬兵是否还认识他。布洛克.朗姆洛从来都不在意冬日战士是否认识他,这不重要。他们在九头蛇冷调生硬的仓库里见面,恒温仓打开,冬兵睁眼,朗姆洛眨也不眨地去望那双茫然的绿色的眼睛,任由自己溺死在湖里。他不需要冬日战士记起他们之间轻过羽翼的点点滴滴,他需要的只是这个人如同恒星般亘古不变的存在于他触不到的前方。望着他并感受到温暖,仅此而已。朗姆洛一直觉得冬兵是维系他与正常世界的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存在,一个完全异常的人形兵器却是他和光明之间唯一的联系,扭曲且可笑,不是么?他不由自嘲得笑了一下,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燃,看淡蓝色的烟雾升起散发出薄荷香气。

最开始的时候,朗姆洛开着罗林斯留下来的那辆SUV在纽约城闲逛,带着点无所适从的茫然。而快入夜的时候,他已然开上高速一路向西往国境线开去。他相信冬兵会照他说的那样做,离开美国隐去踪迹。但接下来呢?他不知道,他试着把自己想象成冬兵,试着用对方会有的思维来安排行程。

第一站,墨西哥。他在第四个安全屋里找到了一点冬兵留下的痕迹,他几乎要错过了。但感谢高温与干热,让他不得不打开存储柜去给自己找一瓶水来。他喝完大半瓶水,然后仰面躺下,于是他看见打开的存储柜顶部还有另外的一个盒子。这不是安全屋的标配,但他感到了眼熟。他取下了那个盒子然后打开来,发现里面少了一盒弹匣。这不对劲。朗姆洛又一次重新审视了一遍这间屋子,他终于想起来这是他们那个该死的长达三个月的潜伏任务时所启用的安全屋。他忽然觉得冬兵的记忆力也许要比现在的他好上一些,他不再是那个什么都知道的人了。

他躺在地上回忆那三个月里发生过的事,模模糊糊地他只能想起来一些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有一个年轻的小队员坐在门口喝着啤酒抱怨天气太过炎热,他回过头看着屋里如武器般一动不动,额角却在冒汗的冬兵笑了一下,他问:“士兵,你热么?”冬兵回了什么来着?似乎是一串黏黏糊糊的俄语。他那个时候还觉得冬日战士是前苏联人来着,他可不想承认他后来会一口流利的俄语只是为了更好地和冬兵交流。他不喜欢炎热的地方。朗姆洛知道自己应该往北去,北欧、西伯利亚……总之各种能单靠寒冷就让人丧命的地方就对了。

从墨西哥飞到白俄罗斯没怎么费劲,也许他该感谢科技还没有发达到全球联网,否则他的伪造证件早该失效了。略带有口音的俄语帮了他不小的忙,尽管和当地人的语言有所差异,但也只是被当作俄罗斯来的游客。他租了辆车在山区乱转,回忆从前的九头蛇据点以及是否存在尚算可用的安全屋。他知道,随着记忆的恢复,冬兵会越来越不信任这些从前的安全屋,他会靠自己的方式隐没在人群之中从此真正的消失不见,就像Jason Bourne。他想起和娜塔莉亚一起看电影时的情形不由得笑了起来,他想如果Jason Bourne真的存在,而他又和冬兵遇上的话,那一定有趣极了,美国政府会为此头疼到哭泣的。

毫无所获的第二站及第三站,而乌克兰的第四站让他疼痛不已。字面意义上的疼痛,他可从来都不知道乌克兰也会有连绵不断的雨,那难道不是某个岛国的专利么?他对基辅并不陌生,他的那些遍布世界的任务地里为数不多算得上大城市的地方,不少关于西伯利亚的终点站就是这里。他撑着伞拖着因为阴雨而疼痛不已的左腿穿行在城市街头。他有预感,这一次他会得到一些与从前不同的东西。朗姆洛并不指望他会在这一次碰到冬兵,但看到一地狼藉他还是有些许惊讶。他当时一定糟糕透了。朗姆洛这样想着,他把雨伞收起挂在门口进到了屋子中。他仔细打量着这个不算大的空间,试图还原它曾经有的样貌。一开始的时候他以为这是打斗的结果,虽然他一直是地下世界里的幽灵但这不代表他不会被人抓到。但后来他发现这里似乎没有第二个人存在过痕迹,这屋子里乱糟糟的一切应该是冬兵自己弄的。因为记忆回溯或者其他的什么电击和冷冻后遗症,他的精神状态开始不稳定,他开始怀疑眼前所有的一切,包括他自己。他试图打碎所有来证明这不过是一个梦境。但等他把所有能做的都做完了之后却发现他没有回到七十五年前的营地里的时候,他只好狼狈地逃走了。

朗姆洛叹了口气蹲下来翻拣地上的东西,他的左腿疼得厉害,没法弯曲,于是他只好顺势坐了下来,试着从被撕碎的纸片里读取信息。史蒂夫.罗杰斯,毫不意外的名字。朗姆洛挑了一下眉,把那张纸片放在了一边。就像眼前这个状况一样混乱的记叙,更何况这些纸片都被撕碎更难以形成完整字句来,朗姆洛有些头疼的按了按额角,然后在挪动双腿的时候发现了一张,一张应该算写着他名字的纸片,更重要的是那下面的那一串数字——他自己都记不住的他的番号代码。他该诧异么?还是该高兴?朗姆洛不知道,他只是拿起那张纸片看了许久,看着那上面写了又划掉然后又重新写上的他自己的名字,看着那一串流畅的数字。闪电在天空一闪而过照得屋子里一片惨白,不能更应景。朗姆洛觉得他的腿更痛了,风和雨灌进他裂开的骨缝里,纠缠着他。最终,他拿出了打火机在自己手上烧掉了那张纸片,而火焰烧到了他的手指燎得生疼。

朗姆洛在原地坐了许久,闪电不屈不挠地破空照亮他惨白的脸,他觉得自己该走了但他不能。于是在那个诡异的雨夜里,他在冬兵曾经的住所里,在一片混乱之中,睡着了。他做了一个梦,一个奢侈得只能以梦的形式存在的——好梦。

梦里有罗林斯、娜塔莉亚、莱娜……甚至于有史蒂夫.罗杰斯,不,不是美国队长,就是普普通通的年轻人史蒂夫.罗杰斯,纽约某所大学里的艺术生推着他的重型摩托来他们的修理厂修理。莱娜对着史蒂夫吹口哨,而娜塔莉亚和罗林斯围着那辆车评头论足。他感到无奈,然后笑着钻回正在修理的车底下去。一只手伸了过来,试图把他从车底下拉出来。“不不不,winter你不能这样。”

他听见那只手的主人笑着说:“得了吧,我们都知道你喜欢那辆车,你只是故作矜持。”

冬兵把他从车底下挖了出来,并且伸手揉乱了他的头发,他抬头抗议,看见那双绿眼睛里盛着满溢的笑意,于是他再也没法假装生气只能跟着一起笑起来。

没有复仇者、没有九头蛇、没有神盾局、没有该死的外星人和人造的上帝,这些统统都没有,有的只是一群做着普通工作的平凡年轻人们,冬兵和他依旧是同事,也许有那么一点儿暧昧,但他们只要还在一起那就都够了。

朗姆洛从梦里醒来,依旧是那个操蛋的什么都有但就是没有日常的世界。他动了动僵麻的左腿,还好,没那么疼了。天快亮了,而雨早就停了,他该离开了。

第五站、第六站……朗姆洛没再数过那之后他又去过多少个地方,直到现在,他在冬兵的旁边却不敢走到他身边去。朗姆洛观察了两天,他知道冬兵会在傍晚的时候出门,然后直到九点左右回来,他没敢去跟踪对方。他站在那个不算大的家里,家,他想要用这个词来称呼这个地方。和前面每一个暂留地不同的地方,他能感受到这间屋子里的生活气息。房间很整洁,冰箱里有食物,水壶里的水还是热的。餐桌上甚至放着报纸和新鲜的水果。他想象着冬兵围着围裙站在炉灶前的样子,却没法在脑子里描摹出具体的情形,那是他完全没见过的冬日战士。他不知道那只握惯了枪的手握住菜刀的时候会是什么样,他觉得冬兵应该不会做饭才对,那太怪异了一点都不衬他。朗姆洛皱着眉犹疑着离开了厨房,走进了卧室。还好,这地方与他预想里的一个样。除了床再无多余摆设,床铺干净而墙角放了一个背包。他望着那个背包想了一会,却没走过去,而是走到了床边从口袋里摸出那把带了岁月痕迹的匕首塞到了冬兵的枕头下面。他走出卧房,走过厨房,恶作剧似地从冰箱上的一大包零食里拿出了一根巧克力棒,他打赌冬兵不会发现他的屋子里少了一根巧克力棒却多了一把刀。

朗姆洛小心翼翼地把门锁了回去,叼着那根巧克力棒返回了街道对面,他没注意到在拐角有一双绿眼睛一直注视着他。

冬兵把那柄刀拿起又放下再拿起……他用一卷新的绷带替换了刀柄上原来缠着的那条,然后重新塞回了枕头底下。他在床边坐了下来,抱着他的背包茫然地望着窗口,也许他该到对街去跟那个人说声“好久不见”,也许他只要等在这里,那混蛋就会忍不住自己跑回来,也许他应该离开,毕竟他暴露了自己的所在。他的头又开始疼,他无法进行准确的决断。在过去很多年里,进行决断的人从来都不是他,他只要听从命令并照做就好了。

深夜,布洛克.朗姆洛拎起空空的行囊又放下,鬼使神差地又一次进入了冬兵的家中。他不应该的,当他把那柄被他俩共同占有过的兵器放到冬兵枕头底下的时候,他们之间残存的些微联系就已然荡然无存了。可他为何现在站在床边望着那张睡颜发怔。他不觉得冬兵是真的还在睡着,也许他只是在蓄积力量,在他靠近的时候给他致命一击。朗姆洛垂着眼望着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他很想要和那双绿眼睛对望,就像每次冬兵从恒温仓醒来时一样。屋里太黑,而他的眼睛也没那么好了,他不怎么能看清。于是他只得向着床边靠得更近了一些,慢慢弯下了他的腰。这一次他觉得冬兵是真得睡着了。他的呼吸平稳,眉头微微皱着。他略微有些高兴起来,他想冬兵其实很信任他吧。而这份信任在许久未见的现在依旧在起着习惯应有的作用。他伸出手,悬在空中,在触到对方落在眉骨之上的棕发前停滞。他想起那个数年来唯一的好梦,而眼前的情形不比那个梦真实。

他还是收回了手。他的手落在了身侧,现在就连原先可以触碰的口袋里的刀都没有了。他忽然有点后悔,他该把刀留下来的。冬兵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他翻了个身,侧卧着面相朗姆洛,那一瞬间朗姆洛闭住了呼吸以为对方醒了。但是没有,冬日战士没有睁开他那双漂亮的绿眼睛。

许久过后,也许也没那么久,朗姆洛俯下了身,他在冬兵的耳边用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了一句话,他说:“You’re……You’re the only thing I look forward to。”朗姆洛站直了身体,最后望了一眼床上的人,这一眼是那么漫长,长到足够他把冬兵在他心底刻下永不结痂的印记。他转过身,向门外走去。

朗姆洛所不知道的,当他说出那一句话的时候,被单之下冬兵那只血肉的手早已攥紧,而指甲陷入肉中刺得他生疼。当朗姆洛关上门的时候,他几乎同时从床上跳了起来却在伸出手打算推开门的那一瞬间迟疑了,他的金属手指按在门上却始终没有任何动作。他想起多年以前朗姆洛替他挡下那颗子弹后他们之间沉默且长久的对望,他记得自己的感觉,他就好像千万年前躁动的小虫被包裹进松脂里最后被永恒的时间打磨成琥珀,他是朗姆洛那双眼的囚徒。他听见那时候的自己说:“You shouldn’t……”他知道那是他对朗姆洛说的,但现在他知道那也是对着他自己说的,他不该,一切都不该。

他颓然地在门边坐了下来,把头埋进支起的双腿之间。

门外,布洛克.朗姆洛拿出了那个数月未曾响过的通讯器,快速地打下“I’m in.”

距离瓦坎达的那场爆炸还有六个月。

而他和冬兵,他们都还不知道。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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